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贺玄/师青玄】空相(下篇)

*青玄现代转世梗

BGM:杨柳


  一尊神像,由圣上钦点,从国都千里迢迢地运往南方,一路上翻山越岭、渡江跨湖,甫一入城门就引来全城夹道欢迎。在四方香客的兴奋下,似乎无人再关注,那新神像的神台上之前是哪位神灵。

  此刻,在欢腾的人群中走过一个人。他穿着全黑的半旧道袍,斗笠压得很低,与四周蔓延的气氛格格不入,他匆匆穿过人群,似乎急于摆脱这拥挤的活人气息,也似乎对发生的任何事无比厌倦。忽然,人群中响起了一声高呼,原来是那圣上亲题的新匾额——觉海寺,被几位僧人挂在寺庙正门上。

  那人停下脚步,抬头看了看匾额。

  “这位施主,请留步。”

  那人没有回应,只见一位布衣僧人跨过门槛,绕过几名香客,行至那人面前。

  “阿弥陀佛。贫僧原报忠寺住持,现觉海寺住持,见过施主。”住持微躬身。“今日一遇,施主颇有几分佛缘。敝庙近日奉诏新修,御赐观音像供奉于正殿,朱天君已移至偏殿。若有不便,还望施主海涵。”

  “忠,报何人之忠?觉,觉如何之悟?”那人说道。“报忠变觉海,祭君变敬佛,一神存在竟被轻易抹去。若神亲眼看着自己被信徒遗弃,还不如,让他堕鬼。”

  住持双手合十道:“贫僧看施主发此感慨,是过去遇到相似之事?施主行色匆忙,又面带几分倦色,是有何心事未了?”

  那人回头,似是被戳到了痛处,淡淡道:“吾,在寻一人魂魄。”

  “善哉。天地浩渺,魂魄既散八方,便难再寻。看来,此人生前与施主交往颇深,或是施主的一位至交?”

  “不是至交。”那人道。“是仇人。”

  “既是仇人。”住持道。“又为何要替他寻回魂魄。”

  那人不言。

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住持道。“贫僧观施主面相,施主命格乃天之骄子、人中龙凤,为官必清廉端正,为商定富甲一方。然有一团黑气绕于施主眉间,可见施主此生命途坎坷,厄运连连。施主眉峰锐利,可见施主善韬光养晦,更善十年尝胆……如此,施主之仇,应当是报了。”

  “是。”那人道。“而吾,并没有因此感到快乐。”

  住持道:“弥天罪过,当不得一个’悔’字。施主,你悔了吗?”

  “不悔。”那人回道。“又悔。”

  “施主悔了什么,又不悔什么?”

  “吾悔,吾曾失一人,此人又曾失吾。”那人说道。“吾不悔,全家惨死之痛、弑兄报仇之耻,此等血海深仇,并不能轻易一笔勾销。”

  “然。众生皆苦,我佛常言放下皆空,但全然放下,也只有我佛能做到。”住持言语一顿。“听罢施主所言,便知施主的苦处了,贫僧猜测……此人,大概也是施主复仇之路中,唯一的友人吧。”

  “他不是……”那人垂下眼。“吾寻他魂魄……只是他给我的报复。”

  “既不是施主挚友,施主为何不让此仇人魂散八方。”住持道。“若他是施主挚友,且是施主唯一挚友,此举实乃杀人……诛心。”

  住持仰头,似有微微佛光环绕其四周:

   “孤魂徘徊尘世数千载,不入轮回,受时折磨,施主还要继续承受此人报复吗?施主明知不会原谅他,他也不会轻易原谅施主,为何不就此放下。”

  这一句仿佛瞬间被捅破了窗纸,过了许久,那人才开口:“你不是第一个劝我入轮回的和尚。”

  “贫僧相信,贫僧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劝施主的住持。”住持道。“相信后一代住持、再后一代住持、甚至更后面,仍会这样劝施主。所以,施主的回答还是如一吗?”

  那人回道:“是。”

  “恐怕再过几年,就无人供奉朱天君。”住持道。“神灵坠天,是极其痛苦之事。让他像朱天君那样,被信徒抛弃和遗忘,让他接受这个事实,真的好吗?”

  那人道:“他做不做神无所谓,他只要活着。”

  “阿弥陀佛,施主既然这样说,贫僧也不强求了。”

  那人蓦地转身,黑色道袍的衣角在空中划开弧度,日光翻过屋檐斜斜地劈了下来,照在那张依旧苍白的脸上。

  “施主,你知道你还能撑多久吗?”住持忽然在他背后问道。

  那人停住了,没有回头。

  “吾心中自知。”

  “阿弥陀佛。”住持双手合十。“贺玄施主,就祝你早日了却心事。”

  贺玄走了出去,依旧是一个人,一身半旧黑衣,他单薄但挺拔的身形被笼罩在阳光下,千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,连影子都没有。

  他压低了斗笠,无声地走入人群。

  

  疾行的地铁擦过车轨,发出略刺耳的摩擦声,地铁中穿行的气流微微掀起裙摆,师青玄的手一抖,屏幕上扭动的贪吃蛇迎头撞上另一个蛇身,被撞得支离破碎。车厢门拉开,人群纷纷挤过他的肩头,师青玄沉着脸把手机放在一边,他的脸已经连续阴沉了好几天了。

  那只碰到虚空的手急急收回。

  贺玄有些疑惑地侧头看他。师青玄张开手掌,愣愣地盯着眼前的手,又抬头盯着贺玄。

  “你怎么了?”贺玄道。

  “我,我……”师青玄拧着眉,忽然一个跳起,双手捏上贺玄的脸颊。

  “……”

  师青玄把贺玄的脸当成面团揉了好几下,又忽然松开手,直直地盯着贺玄的脸。

  “……你到底怎么了?”

  “贺,贺兄……”师青玄结巴道。“贺兄,你是不是饿了!”

  “……”贺玄开口。“我还好。”

  “贺兄,如果饿了就不要勉强自己,饿了就吃,不用担心吃太多!”

  贺玄微皱眉,“你到底怎么了……”

  “都是我的错。”师青玄喃喃道。“如果不是我强拉贺兄出来,贺兄也不会这样……”

  贺玄问道:“我变成了什么样子?”

  师青玄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:“贺兄,你以后每天十二点都要准时来!不来的话也要和我说一声!不准忘了,不然我做鬼也会去找你的!”

  贺玄沉默了许久,然后回应道:

  “好。”

  然后贺玄连续一周都没有出现。

  叮地一声车厢门又一次拉开,又一波人涌了进来,师青玄有些不适地往里面挤了挤。忽然,他感到有一双手碰到了他的后背,紧接着像条游蛇一样滑向他的胸前。

  师青玄还在缠绕心结,这只咸猪手不偏不倚撞在枪/口。正当这只手刚碰到他柔软的假胸,准备为阴谋得逞惊喜时,师青玄默默转过身,用特意压低的男声开口:

  “怎样,大爷我的胸好摸吗?”

  背后的人一愣,大脑还没咀嚼完这句话的意思,师青玄立即抄起手中的洋伞,伞柄绕住那人的脖子,用力地向前一拉,把那人的脖子死死卡在握杆上。

  把人交给了相关人员,师青玄潇洒地把滑下来的边夹摆正,然后继续阴沉着脸走出地铁口。

  挤在高楼大厦的夹缝间,觉海寺前香客依旧络绎不绝,师青玄不由得停下脚步。之前的觉海寺住持立在庙前,正与几位僧人准备新的祈福活动,一抬头看见站在路边的师青玄,微笑着双手合十,向他行了一礼。

   师青玄愣了愣,鬼使神差地,也双手合十地回了一礼,过了片刻才想起这个住持之前是要找他麻烦,而自己现在却向他打招呼,这件事前后比较有多么的尴尬,于是脚步加快匆匆地走开了。

  住持和善地看着师青玄离开,并没有说什么,转头继续和僧人商讨事宜。

  走到庙边的烧麦铺前,师青玄照例给贺玄买夜宵,买了几盒鲜肉冬笋烧麦,他忽然想到了什么,向那个老板问道:“大伯,你知道这座庙以前供的朱天君吗?”

  “朱天君?”老板打包的手没有停顿。“我在这待了几十年,还没有听说庙里有这人,你记错了吧。”

  “……”

  冥衣店老板娘正在埋头写账本,抬头便看到师青玄拎着一大袋东西,并一脸阴沉地走过店头。

  “嗳,囡囡回家了啊。”她放下账本,笑着走上前。“又给男朋友买东西啊,哎呀,给男朋友买吃的又不是喂猪,用不着买这么多……”

  几缕灰粉色头发黏在师青玄的脖颈,显得他有些狼狈,师青玄抬头看着老板娘,莫名感到鼻子一酸,“阿婆,我……”

  “怎么,跟男朋友吵架了?”老板娘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没关系啊,情侣吵架再正常不过,人家不过是随口说说,不要往心里去。”

  “阿婆,其实他并不是我的……”师青玄忽然又改口。“他,他好几天没见我了。”

  “几天没见面,又怎么代表人家心里没有你。”老板娘微笑道。“早点回去吧,说不定,人家现在心里还惦记你呢。”

  师青玄抱着枕头,死死盯着房间的一角。

  钟上指针直直指上十二点,在那个贺玄以往经常出现的一角,依旧空空如也。屋外的唢呐声不间断地挤进室内,还夹杂着几声野猫的嘶叫。师青玄盯着那一角,有些不死心地坚持了十几分钟,可是今天的奇迹依旧没有出现。

  “骗人,真是骗人……好啦,今天我不等你了,随你怎样。”

  师青玄一个翻身,把自己蒙在被子里,那几盒烧麦分毫未动地放在桌上,也冷了大半。

  夜慢慢地静了下来。

  他没有看到的是,在他完全沉入梦境时,在他床头渐渐显出一个人形。

  这个身形很模糊,淡得像宣纸上被稀释的一团墨汁,但能看出一身黑衣。贺玄安静地落在师青玄枕边,微微垂下头,似乎在端详他。

  面前人音容样貌依旧,而过去早已随风逐去。

  那未来,还会有未来吗?

  地师、黑水沉舟、贺玄能拥有未来吗?

  贺玄闭上眼,身形渐渐淡去,又一次消失了。


  清晨,师无渡在饭桌前,看着师青玄一粒一粒地拣着碗中的米,神情还飘忽在饭桌外。师青玄并不是经常会陷入沉思的人,师无渡的职业素养让他第一时间发觉弟弟的异样,他放下筷子,开口道:“青玄。”

  师青玄没有反应,师无渡皱了皱眉,再次开口:“青玄!”

  师青玄一惊,饭碗差点从他手中滑落,师无渡又道:“青玄,你最近是遇到什么事了吗?”

  “没有,没有事……”师青玄迅速扒/光碗里的粥。“可能是最近夜大上得累了。

  听完师青玄的解释,师无渡眉头锁得更紧了:“是真的吗?”

  “是真的!”师青玄道。“哎呀,哥!你是不是最近加班加得多,加得神经太紧张了吧,我看你成天盯着那台电脑——再盯下去,脖子都要断了!平时也要多休息,不要一直想着工作。”

  “青玄,如果以后发生什么事,一定要告诉哥哥。”师无渡语气未变,但脸上多了几分坚定。“哥哥会拼尽全力,把背后害你的人,全部解决掉。”

  师青玄愣了片刻,然后上前揽住师无渡的肩膀:“哈哈哈哥,你不要讲得我们要生离死别那样,又不是演言情剧。”他的话语一顿。“再说……有哥在,我怎么会出事呢。”

  师无渡侧头看向弟弟,微笑道:“是啊,有我在,你怎么会出事呢。”

  “所以……”师青玄闪到师无渡面前。“哥你也一定要好好的,因为只有哥好好的,青玄也能好好的。”

  师无渡注视着面前的师青玄,眉间微有舒展:

  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  贺玄忽然睁开眼。

  他凭空出现在公园湖泊旁的长椅上,旁边一只野猫看到他,惊吓得向后空翻做了一个托马斯回旋。

  贺玄直起身,默默看向掌心,这次,阳光没有像穿透塑料袋那样穿透他的实体。他收回手,站起身,这次短暂休眠明显比往日更久了,久得甚至让他放了鸽子。

  旁边那只野猫还竖起毛朝他张嘴,贺玄伸出一指,食指聚集湖中水流,在空中画出不知名的符咒,在野猫又一次满脸错愕下,凭空消失了。


  师无渡又开始了自己平凡又不平凡的一天。

  早八点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,拥挤得能在车厢中调配出新品种的香水。师无渡理了理挤得快变形的西装,然后像无事发生过那样,缓步踏进眼前高耸的大厦。

  前台小姐抹着自认为精致但浮夸的妆容,朝着师无渡微笑道:“师先生,早上好,老板已经在办公室了。”

  “好的,我知道了。”师无渡微笑道。

  走了几步,师无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时间层层积压的阴冷。


  师青玄拎着包,慢慢走下楼梯。

  虽然自认为没有考大学的资本,但起码还要努力一次。师青玄皱了皱眉,打算把之前贺玄连续几天没出现的烦心事忘掉,而他刚下完楼梯,忽然看到他刚来这个小区时,第一次看到的人。

  师青玄初次看到这个老太太时,她还在剥豆角,这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死气,因为她每个动作都没有间断、没有停歇,好像她只是一台没有生命的机器。

  而此时,这人正无声地站在师青玄面前。


  师无渡三叩办公室门,然后推门入内。

  他的老板瘫坐在太师椅上,脚高挂在面前的红木桌,看到师无渡进门,堆着肥肉的脸扯开一个笑容:“小师啊,你来了。快过来,快过来。”

  师无渡依旧神色未变地走上前,老板笑道:“小师啊,你最近几个季度的业绩不错,嗯,我该提拔提拔你。你说,你想要什么职位啊?”

  “老板,您说笑了。”师无渡微笑道。“我怎么能自己说要什么职位呢,如果我说我想要老板您的位子,不是都乱套了吗。”

  “嘿,你这人说话就是幽默。”老板笑笑。“我也是看你在那几个人里做得最好,你现在这个职位真是委屈你了,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。”

  “我没有意见。”师无渡道。“一切都听老板的决定。”

  “嘿嘿,你这年轻人就是好,只是家里苦。”老板皱眉道。“最近家里怎么样?还住在地铁口边那老破小里?可以先物色物色人了,看看本地有谁有房好骗,有谁三十多还没人接盘,还有没有赶着拆/迁生孩子加人头的。哦,你的弟弟不是要高考了吗,有个户口在本地考试不是更简单。”

  “老板说的,以后我会考虑的。”师无渡微笑道。“如果没有其它事,老板,我先走了,我还有一些方案没弄好。”

  老板说道:“好,好。你先去忙吧。”


  师青玄站在原地,不知道走是好,还是不走是好。那个老太太也站在原地,一对眼珠像是镶嵌在眼眶里,一动也没有移动。

  过了许久,师青玄最终是下定了决心,慢慢朝老太太走去,等他将要与她擦身而过时,忽然听到老太太开口:

  “你一辈子拿不到户口!”

  师青玄往前走的脚步一顿,然后淡淡地“哦”了一声,继续往前走。

  “你一辈子也买不到房!”

  师青玄回过头,笑着说:“抱歉啊,把我卖了也买不起。”

  “你一辈子也没女朋友!”

  “那就下辈子吧。”

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老太太气得脸上添了几道褶皱,皱纹像千层酥一样叠加了起来。

  “你再也见不到你哥了!”

  此话刚落,师青玄忽然停下脚步,一脸惊恐地转过身:

  “你……你说什么……”


  师无渡拧开水龙头,水流哗哗地淌过他的手掌,他闭上眼,用水冲了冲自己的脸。过了许久,他才睁开眼,之前他脸上微有浮现的厌恶感才消退,他的眼睫毛沾着水珠,眼下有几道明显的黑眼圈,显得他有些疲惫。

  还要忍耐到何时。

  师无渡直起身,镜子中的自己是无比的狼狈憔悴,隐忍多年,总算找到最后的始作俑者,但离真正的目标,还差很远。

  他握紧拳,刚一分神,忽然看到背后站着一个人。

  或是一个鬼。

  对方全身黑衣,只有脸色是苍白的,正同样地透过镜子看他。

  师无渡急忙转身。


  那老太太仿佛没有听见师青玄说话,又重复了她刚刚那句:

  “你再也见不到你哥了!”

  “你凭什么说我哥!”师青玄着急道。“我哥怎么会因为你这一句话就不见了,你这个老太婆不要瞎讲八讲!”

  “你……”

  老人的眼神顿时锐利的三分。

  “你最好的朋友……要魂飞魄散了!”

  师青玄的身子一僵,像是被瞬间拆穿了心事,“……你不要胡说!!”

 老人瞪圆了眼睛:“他要……魂飞魄散了!!”

  语罢,她的眼珠又缓缓挪向师青玄:

  “你也,不得……”


  水龙头的水还哗啦啦地流着,师无渡感觉到四周的压迫感明显加了几分。

  “……是你?你是那天青玄身边的人?”说到这里,师无渡脸色顿时一变。“你为什么会在这里,你有什么企图,你那天……为什么会在青玄身边?!”

  贺玄冷冷开口:“即使过了这么多年,你还是死性不改,师无渡。”

  “你究竟想说什么?”他走上前一步,锐利的目光剜过贺玄的侧脸。“你是在要挟我吗?”

  贺玄侧目,原本平静的眼神深处涌动着不名的情绪,有东西开始冲破时间屏障:“如果我要挟你,你还会去做你接下来的事吗?”

  “自然不会。”师无渡道。

  “所以,你这个问题有意义吗?”

  师无渡开口:“那你来这里试图阻止我,这件事同样有意义吗?”

  贺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只是说道:“你费尽心思混入这家公司,是知道这里的老板,是当年放你们高利/贷的背后主使吧。”

  师无渡笑了笑,这看似官方正式的笑却暗夹阴风:“是又如何。”

  “你接下来,是想搞垮这家公司作为报复?”

  “不。”师无渡微笑道。“我是要接管这家公司。”

  贺玄不语。

  师无渡说道:“这本来就该属于我和青玄,作为我们兄弟这十几年来的补偿,又有何不可。”

  “你果然还是师无渡。”贺玄道。“不管换命格还是夺家业,只有你能做得出来。”

  “哈,让你见笑了。”师无渡道。“所以,你还是想制止我。”

  “不。”贺玄说道。“我要看你怎么作茧自缚。”

  师无渡眉头一皱,但神色没有丝毫惧色,“好,即使是我自己跌下去,也是我自己的命,与你无关,也和别人无关。”

  贺玄说道:“也和师青玄无关吗?

  师无渡没有回答。

  “你应该知道,师青玄如果没有你,他会变成什么样子。”贺玄道。“你是要让他变得生不如死?让他性情大变?让他接下来所有的日子,都没有走出你的阴影吗?”

  “所以,我更不会输。”师无渡开口。“我师无渡从来不向人低头,除了为了青玄,所以,我更不会输。”

  贺玄沉默了许久,最后,他开口:“我也可以。”

  师无渡皱眉,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“我可以抹杀掉那个男人,是用你们凡人做不到的方法。”

  

  老人一步一步地逼近师青玄,师青玄满脸恐惧地向后退,却发现自己无路可退、无处可逃。这个人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他,仿佛将他所有的恐惧都连根扯了出来。

  “你,不得善……”一语未落,那人望向师青玄的背后,面上的褶皱忽然扭在了一起。

  “啊啊啊啊啊鬼啊啊……”

  师青玄一愣,急忙转过身。贺玄站在他身后,依旧是那张始终冷冷的脸,但这张冷冷的脸此刻压迫地望向那个发疯的老人。

  “你,你……”老人用手捂住了头,尖锐的指甲抓烂了她的脸颊。“你也,你也不得……”

  “够了!”

  师无渡匆匆赶过来,后面跟着几个社区人员,他几步上前,一把师青玄拉在身边,也有意把他和贺玄拉开了距离。

  “是你在背后捣乱吗?”师无渡质问道。“整天叫人在我家楼下吹一些稀奇古怪的曲子,还骚/扰觉海寺说我家有鬼?”

  “我没错!他,师青玄,就是一个灾星,明明成了神又做了鬼,做了鬼又自散魂魄,该入十八层地狱啊!这种人应该被砍/头,被活活烧死,骨灰也应该捣烂喂猪,让他永世不得超生!”老人疯疯癫癫地喊道。“这个灾星害死了自己还不说,还害死了他哥哥……”

  疯老人瞪着的眼珠蓦地转向贺玄:

  “……也害死了他!”

  被注视着的贺玄脸色依旧一片平静。

  “抱歉抱歉。”社区人员急忙出来打圆场。“这个老太太疯了有些年数了,他几个儿子都惦记着她的房子,没一个人愿意收留她,只好丢在这里的老破小等死了。”

  “我没有疯!我没有疯!”老人使劲挣/扎。“为什么要留他!你这个恶鬼,居然帮自己的仇人找魂魄!哈哈,你那些死去的亲人每天都要咒骂你,恨不得你这个恶鬼永远被人唾骂。死得好!死得好!”

  “把她带走吧。”师无渡皱眉道。

  老人的辱骂声渐渐远去,贺玄默默转身,打算离开此地,师青玄见状,急忙冲上前,却被身后的师无渡一把拽住了手臂。

  “青玄!”师无渡急急说道。“你应该知道,那个人的每次出现都很奇怪,他几乎完全是冲着你来的,也有可能……他根本不是人!你心里知道这样,你还要跟过去吗?!!”

  师青玄纠结地开口:“哥,我……”

  贺玄越走越远,似乎要与天边的夕阳融为了一体。

  “对不起,哥……”过了许久,师青玄像是做出了一个决定。“但是我……并不能放弃贺兄!”

  师青玄几下挣/脱了师无渡的手,朝着贺玄的方向跑去。

  “青玄……青玄!”


  贺玄慢慢走在夕阳下,千年的岁月依旧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,连影子都没有留给他。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,孤身一人,没有同伴,没有终点,行尸走肉般地行走在人世间。

  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,唯一曾经拥有过的,就是他的一位至交。也是他,亲手把他推入了万丈深渊。也是他,亲手给自己套上了千年的枷锁。

  “贺兄!贺兄!”

  似乎因为这来人有些出乎他意料,贺玄的脚步放缓了一些。

  “贺玄!我糙你大爷的,别以为你是鬼自认为能飘,就假装不能走慢点!贺玄!你给我站住!”

  贺玄忽然站住脚,师青玄也急急刹住了脚,才没有撞到贺玄身上。

  “你为什么要跟过来?”贺玄道。“你的哥哥不是没事吗。”

  “因为,我……”师青玄猛地抬头。“因为我是贺兄最好的朋友啊!”

  贺玄站在原地不动,师青玄又道:“贺玄,你一个人走了几千年,我虽然不知道你过去发生了什么,但我知道……你一定是很痛苦吧。所以,拜托你,就让我,帮你分担一份这种痛苦吧。”

  贺玄的瞳孔微微一缩。


  那人肉体消亡前仍是一副笑相。

  “贺玄,你处心积虑谋划几百年,只为拧断我哥的脖子,你的大仇得报,但你的家人呢,你剩下的,还有什么。”那人一如往日地微笑道。“你的什么都是假的,到最后,连和我这份几百年情谊也是假的。明兄,你做人做鬼做神每一生都轰轰烈烈,每一事都值得凡间传颂……”

  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角,师青玄轻笑着,释然地弯起嘴角,缓缓地向后退去,像是完成最后一个诛心之举。

  “……但唯一做错的事,就是认识我。”

  这句话刚落,他忽然变得很轻盈,像是将所有的是非曲折都放下了。贺玄觉察到异样,右手迅速升起一串水柱,朝师青玄飞起。

  “贺玄,我诅咒你……不得善始,不得善终!”

  然后魂魄自破,流入清风,四散天地。

  “师……青玄。”

  贺玄呆呆立在原地,一阵微风穿过他,吹起他两边的头发。

  来者去,往者已,万般恩怨,归于尘土。

  “你以为……你这样就成功了?”

  那人离开得狠绝,和那四个冰冷的骨灰坛一样,什么都没留给他。

  “我……不会让你得逞!不会让你这样报杀兄之仇!”

  “你以为你可以死,你想得美!”


  师青玄说道:“其实我知道的,知道贺兄在小时候的时候就找过我,我不想知道这是为什么,我只是不想……贺兄就这么魂飞魄散。”

  那夜的山中,他在摆/脱劫/匪后匆忙地逃往山下,途中被一个石子绊倒,在他快要被摔得满脸血时,忽然有一股力量把他扶了起来。

  他爬了起来,余光瞥见在山边小溪静静站着一个黑衣人。他虽然看不清对方的脸,但他莫名地认为,那人在阴翳下看向他的眼神,应该是很温柔的。

  贺玄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,最终开口:

“我已经撑不过百年,但我……也不愿再这么受折磨下去,几千年对我的折磨,真的已经够了。”

  让他茕茕一身,看着一朝一代起起落落,一家一国分分离离,真的太痛苦了。

  “不用再受折磨了。”师青玄说道。“贺兄,你还有我,还有我陪着你,我是贺兄最好的朋友啊……”


  无我相。

  宁死不屈的鬼王在隐忍百年后大仇得报。

  无人相。

  上天庭光风霁月的风师大人却早已不在。

  无众生相。

  真假难辨的旧情往事也随千年岁月消弭。

  却是未来。

  时间倒转,迎面走来的仿佛又是那白衣飘飘的潇洒少年,他轻摇扇,飘带随风微扬,上天庭紫气缭绕,云中仙鹤成排地从他头顶飞过,他微微颔首,这双亮如北辰的眼睛转向贺玄。

  “明兄!明兄!”他招手道。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,多无聊啊,你不还有我嘛。”

  “你是谁?”

  “我当然是明兄最好的朋友啊。”



觉海寺御联:不佛求,不法求,不僧伽求,早已过去;无我相,无人相,无众生相,却是未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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