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废稿片段丨万张】常世梦

原定接《白昼梦》和《清醒梦》

废稿,不会再写了


  车轮碾过一块突起的碎石,随即啪地一声落地,把马车上的人震醒。

  张居正略显疲惫地睁开眼,连日的北上之路已经耗尽他大半的体力,这时,从轿子外面远远传来商贩叫卖的声音,这证明离他的目的地越来越近了。他定定思绪,撩开旁边的帘帐。

  那是他故乡江陵也不曾有的景象。

  在远处,块块齐整的砖石垒起高大的城墙,在上立着箭楼,翘起的屋檐似能直入云霄。在似乎绵延不断的城墙内,在贯穿这座城的中轴线上,有着维系整个帝国运作的心脏。这是皇城专有的不可撼动的威严,也注定这座城的每个变化牵动着全国每条神经。

  这就是他入私塾后就立志要前往的地方,也是他立志要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地方。

  也是他故事开始的地方。


  平原上,一辆火车在轨道上行驶,跟随着数代前人的步履,驶向那个位于全国心脏的地方。

  似乎离目标地越来越近,车厢内渐渐响起杂碎的声音。一个人正打着瞌睡,忽然被走过的人撞醒,她睁开眼,环顾了四周。

  所有人都挤在绿皮火车生锈的铁窗边,把窗外的光线遮挡得一丝不漏。她的脚下放着一个竹篮,这是她临走前家人给她的干粮,竹篮上盖着的布已经被拥上前的人群踢开。她皱了皱眉,弯腰把踩了几个脚印的花布拾起,突然听到拥到窗边的人喊道:

  “哇,到了到了。”

  “是北京!北京到了!”


骷髅骷髅,半世行藏,恍似恍似浮沤。富贵功名怎到头,枉营谋,金珠万斛,难续难续咽喉。

骷髅骷髅,一旦无常,万事万事全休。想是前生总欠修,广愆尤,光阴迅速,顷刻顷刻难留。

奉劝人生急早修,莫悠游,早求解脱,同赴同赴瀛洲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全真青玄济炼焰口铁罐施食·金骷髅》

  

  日光透过薄薄的云层,照射在宫殿屋檐金色的琉璃瓦上,把饱经风霜的建筑擦拭得发亮。

  这是北京少有的晴天,连带着当地人的心情也随之喜悦起来。传统产业的桎梏和微妙特殊的地域关系,使原本艰难的治理年年原地打转。李阿姨推着她的自行车,走在胡同间狭窄的小路上,她突然停下脚步,抬头望了眼仿佛横插在低矮胡同间的高楼。

  城市随着时代更迭而改变,人不能自己,只能随波逐流。

  她推着车,拐入胡同一个四合院,把车子停在院子中间的枣树旁。他的孙子坐在院中,看到她来了急忙奔上前。

  “奶奶,你回来啦,我等你好久了。”

  李阿姨拿起车篮中的袋子,扫了他一眼,“哦回来了。怎么,你想干嘛,以前见我回来也没这么兴奋过。”

  “妈,他是想去十三陵。”一个年轻女人从屋内走出来。“今天他们班里讲到明朝,一放学就不停对我讲要去十三陵。”

  “十三陵啊,你以前不是去过吗。”李阿姨皱眉道。“天天游客那么多,挤进去多难受,以后再说吧,先吃饭。”

  男孩撇着嘴,一声不吭地坐回在餐桌上,拿筷扒着碗里的饭,对面正在翻报纸的老头得空瞟他一眼,不由得笑了笑。

  “你吃饭怎么吃的,桌上掉了这么多米。”李阿姨呵斥道。“当年河南一个县,一年就死了好几十万人。我都是吃糠熬过来的,糠你知道吗,就是喂鸡的那种谷壳,你还这么浪费饭!”

  “行了,妈,他还小……”年轻男人小声说道。

  李阿姨转头道:“我这是教育他,他们这一代就是太娇惯了,我们那代的苦都感受不到。”

  “嘿哟,你不要和孙子发这么大的火,都这把年纪了。”老头夹了把菜。“之前和我一起打太极的那老张,你知道不,听他讲他们西城那又要拆了——嗬,真气人。”

  “这可是好事啊。”年轻男人说道。

  “不过也不好办,他们那户口上还有一个离婚的外地人死赖着不肯走呢。”

  “不找本地的,结果吃亏了吧。”

  老头忽然想到什么,从报纸下来翻出一个信封,放到李阿姨面前:

  “我都忘了,今早有人给你送信,你正好出去买菜了,我帮你代收了。”

  男孩好奇地探过头,“奶奶,是谁的信啊?”

  李阿姨拿起信封,顺手翻到正面:

  “北大今年校庆发我邀请函了。”

  老头说道:“北京大学的校庆不是年年都要办吗,刚出门还看见挂海报了。”

  “可今年请我了,我都好几十年没去了。”李阿姨把信封放到一边。“像我这种拿退休金的老太婆哪上的了台面,我们当年那些同窗要么当官,要么去军/队,有的子女做生意现在日子过得可滋润。”

  老头笑笑道:“你可算幸福了,当年我爷爷是富农,只有几亩地,那会都卡我好一阵子,说我这不行那不行的。错过机会了,当年只要随便读个书就能有好位子坐。”

  “妈,你要去学校吗?”女人问道。“你不是答应豆豆要去十三陵玩吗?”

  意识到自己的计划泡汤,男孩一边喊一边跺脚道:“我要去十三陵!我要去十三陵!”

  “一堆躺死人的地方有什么好去,乖,回来以后再带你去。”

  “爸。”男人道。“妈以前在北大是干什么的?怎么从来没听妈说过。”

  “这我也不清楚,也没听她说过,给人端端茶,喊喊口号的吧,当时的人都这样。”“豆豆要加油,以后考上北大,给全家争光。”

  “我不要考北大,我要去十三陵!”

  “嘿你这孩子……


  一个老人单独坐在室内。

  在光线晦暗的室内,只有香几上一只蜡烛点燃着,跳动的烛火映着座上人苍老的面孔。屋外是一片宁静的夜色,宁静得好像之前的风波都平息了,西市的血液再次干涸,曾经的权臣也已成为群臣闭口不言的忌讳。

  从权力登顶到一败涂地,只需王座上一人首肯。现在,他也在重复这个规律。

  仆从打开门,张居正垂首步入室内,对着座上人一揖,然后抬头正视他的双眼:

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座上年老的人看着他,忽然笑了笑,这时张居正才看见他老师已经全部花白的双鬓,还有因岁月干瘪收缩的面孔。

  “我要回乡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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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前辈?前辈?!”

  李阿姨奔出了体育馆,一路上的行道树快速后倒,那些满堂的掌声、逼仄的礼堂、年轻的面孔,渐渐与她的记忆重合。她最终在一栋教学楼前停下脚步,颤抖地扶上身边的墙壁,喘着气试图平复自己的心情。

  不可能是他。怎么可能是他。

  她睁圆了眼睛,汗水从她额角滑落,滴在她的衣领上。

  片刻休整后,李阿姨呼出一口气,抬手擦了额头布满的冷汗,而当她的手指重新碰到身边的白墙壁时,她发现,手指下的墙壁掉下了几块白石灰。

  她在原地愣住了,拿开手,看到原本雪白的墙壁又崩开了一条细缝。

  她的呼吸在瞬间凝固。她后退一步,僵硬地转过头。

  突然,那条细缝啪地一声,像外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,像延伸的枝杈一样迅速向四周蔓延——有什么东西掩藏在刷着几十次白石灰墙壁后面,似要破壁而出。

  当一大块石灰掉落在地后,在破裂的墙壁缝隙内,几个巨大的、画着红叉的汉字呈现在其中,在四处飘散的灰尘里,呼吸着这个学府久违的空气。李阿姨的瞳孔骤然一缩,她的脚匆匆向后退去,险些被台阶绊倒,最终惊恐地逃离了这里。


  “今天我要讲的,是这个明神宗万历皇帝。”

  东方破晓,帝国晨曦的光辉打在这座威严的宫殿中,而端坐在最高权力王座上的人,此时却有些不安。

  “万历皇帝是明朝第十三位皇帝,本名朱翊钧,登基时只有十岁。当时朝中势力还不稳定,宫中只有生母李太后和他孤儿寡母,控制一个弱小皇帝和一个守寡女人在是件非常容易的事。这时,就有一个人站出来了。”

  满朝文武恭顺地低垂着头,却不时用余光打量王座上的这位新人,仿佛上面坐着的不是受命于天的天子,而是砧板上任人摆布的鱼肉。皇帝的目光紧张地环顾座下的臣子,他的个子还不高,坐在上面脚还不能够地。

  “这个人很厉害,他对万历有着很大的影响,也对整个明朝有着很大的影响。”

  “他是万历最尊敬的人,同时,也是万历最憎恨的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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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一个学生说道:“张居正最后被万历抄家,可见封建社会对人民的迫害真是可恶啊。”

  李同学记笔记的手一顿,“为什么会这样……为什么一个学生会去伤害他最尊敬的老师?”

  老师把粉笔放回槽中,微笑着看向她:“因为万历是皇帝,张居正是他的臣子。”

  一个学生急忙举手:“当然是因为万历是封建势力的维护者,是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之一,是万恶的官僚头头,他当然讨厌踩他痛脚的人。”

  “好了,不要纠结这些了。”“你们也要加把力,为以后能去研究定陵和万历努力,现在下课。”

  李同学整理了桌上的书本和笔记,正打算走出教室,这时,老师在她后面叫住了她。

  “小李,你刚到北京住得习惯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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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老师。”

  张居正忽然回过神。

  在他刚刚望着的方向,朱砂渲染般的落日缓缓沉入池中,染红了整片池塘,水珠沿着莲叶脉络滴落,惊飞了停留在莲叶上的蜻蜓。临近日暮,任何景象都仿佛处在虚实交替的边缘。

  他转过头,朱翊钧坐在一张黄花梨圈椅上,他坐得格外端正,像是在向他的老师证明他的刻苦用心,也不管脊柱被雕螭龙纹的椅背咯得生疼。

  看到朱翊钧的行为,张居正下意识地弯起嘴角。

  “老师在笑什么啊。”朱翊钧道。

  张居正道:“今日陛下登临早朝面无惧色,举止颇有太祖之风,这另臣着实欣慰,微臣在想,陛下也能独当一面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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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同行的男同学皱了皱眉,放眼望去,北大是一片自行车的海洋,这些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挤入每个空隙中,压抑得似乎排空了所有的空气。

  “怎么这么多人啊,他们在干什么啊?”

  李同学随手拦过一个人,“同志,请问你们来这里干什么?前几天还是好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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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等等……你们在干什么。”她一下子冲上去,把那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手扯掉。

  其中一人回头,“我们是受伟大领袖指示,送这些封建余孽去接受改造,你不要妨碍我们进行革/命。”

  “你有意见吗?”领头人将红皮书放在胸口。“伟大领袖说过,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,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,对于这些隐藏在北大的阶/级敌人,我们不是要时刻保持警惕吗。”

  她死死把老师护在身后,“老师是好人,我能拿我贫下中农的家庭成分作担保,老师绝不是那些剥削农民的阶/级敌人,他是个好老师,是工农子弟的好伙伴……”

  “小李……”老师的手轻轻搭在她的后背。“不要说了。”

  “这可由不得你,你家庭成分好,对这个应该有更高的思想觉悟。”领头人停顿了片刻。“你是历史系的学生吧?……”

  “看来你被那些封建糟粕冲昏了头脑,贫农明明是受剥削的人。伟大领袖说过,群众才是真正的英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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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小李,答应我,一定要保护那些东西……不要让他们毁掉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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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你要将老师的心血全部耗费掉吗?!”

  她急急收回掌,她同学的脸吃痛地扭到一边,鼻血顺着下巴滴在衣领上。周围的其他人上前拽住那人的头发,她看着这一切,有些难以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,慢慢张开手掌。

  这就是她能做的事吗。

  这就是他能做的事吗。

  朱翊钧低下头。

  在他的掌上似乎并不是手纹脉络,而是大明绵延千里的江山、是普天之下的日月江河。而这一切不在其它地方,只在他一人——大明皇帝的手中。

  他能掌控这一切,只因他坐在这个王座上。

  再也没有人督责他开销节俭,也没有人教育他处事公正,也再没有人逼他写罪已昭。

  只因他是皇帝。只因他手中能决定天下所有人的生死,也包括那个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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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踢开门后,所有人惊奇地看到,原本他们认定为逃避改造的反革/命分子,现在四肢扭曲地倒在地板上,只有一对充血的眼珠斜斜看向他们,像宰杀前被故意折断四肢的牲畜。

  李同学惊讶地看向她的老师,转头看到桌上一瓶被打翻的瓶子,她忽然想走上前看看,尽管她不知道上前能为对方做什么,这时,她看到在老师已经扭在脖颈后的右手上,有一把菜刀。

  “小心,他手里有刀!”

  几个穿着卡其色衣服瞬间握紧手中的棍棒,虎视眈眈地盯着他。领头人瞟了他一眼,不慌不乱地从衣服中掏出红皮书,反到某一页,带着神圣的

  “北大的毒瘤,你难道要背叛伟大领袖吗!”

  “快!抓住他!万恶的资产阶/级余孽想要背叛革命、背叛伟大领袖!”

  几个人一下子拥了上去,而碍于对方手上那把发亮的菜刀,没一个人敢离他太近。

  “李同志!你还楞在那里干什么!”领头的人转头看向李同学。“难道你想包庇我们共同的敌人吗?”

  老师涣散的眼神一下子转向她,让她瞬间无所适从,她的手上还攥着一把带扣金属皮带,这是风靡北大的严惩反革/命分子的正义武器,而现在,她捏着这把皮带的手止不住地颤抖。

  “李同志!你还在犹豫什么!”

  四周的人齐齐把目光投向她,生怕她下一秒也成为反革/命的共犯。

  忽然,她看到老师原本狰狞痛苦的面孔露出一个凄惨的笑容,他向后挪一步,将菜刀高高举起,旁边人立刻警觉起来,生怕那把菜刀会砍向他们。而老师举起那把雪亮的菜刀,朝自己的手臂砍去。

  李同学的瞳孔骤然一缩,那些鲜血占据了她所有的视野。

  所有人人都以为他下一个就要砍向她。

  而老师将菜刀从手臂的烂肉中拔出,迅速砍向自己的左腿,仿佛这个行尸走肉般的身躯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。

  “快摁住他!”

  “他吃了老鼠药,活不久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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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我有罪!我向伟大领袖请罪!”  

  “穷凶极恶的地主阶级总头子!还不快给无产阶级谢罪!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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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我知道,老师至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北大,现在也是。”

  李阿姨站在空荡荡的教室门前,体育馆响起的鼓掌声不时从远处传来,她抬起头,夕阳投在她的脸上,照出她的双眼似有泪珠打转:

  “因为老师说过,这里是老师……”

  “……日夜为大明殚精竭虑、耗尽心血的地方。”朱翊钧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,看着上方冰冷的玄黄龙纹床帐,室内的烛光不断跳动,而他的眼神却黯淡了几分。

  “也是老师陪伴于朕身侧的地方。”

  “我没有想到……老师会出来看我。”李阿姨颤抖地说道。“我从来不敢想……老师还有愿意出来看我的这天。”

  “老师从未离开朕的身边,或许……老师现在就在朕身边看着。”朱翊钧侧头,紧紧盯着空旷的寝宫。“但是老师为什么不出来看看朕——不出来看朕一眼啊?是朕在朝廷上听信旁人所言,出于天子私欲抄权臣全家,让老师失望憎恶了吗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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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“所以,老师,对不起,真的很对不起……”

  朱翊钧转回头,看着头顶玄黄的床帐,上方张牙舞爪的异兽代表世人皆慕的权力,而此刻,这些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模糊起来。他闭上眼,静静躺在安静的寝宫中,与他仍旧空无一人的床边。忽然,他苍白干裂的唇角弯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。

  “老师,翊钧好冷啊。”

  教室门前的人转过身,看了对方一眼,最后依旧沉默着,转身步入走廊深处,像四散的灰尘一样消弭在她面前。

  未名湖的风吹过,锡箔上的金粉在燃烧后迅速卷曲炭化,被风吹乱了满地。

  临近日暮,夕阳的光辉穿过博雅塔,投在北大教学楼干净的白墙壁上,体育馆的鼓掌声又一次传来,像是多年前的事从未发生过那样。


  “志愿者真累,站着一天了。前几天还有个婆婆直接跑掉,真是吓人。”

  “我也看到了,大概是有急事吧。”

  “怎么这样,走也不打声招呼。”

  “婆婆是北大哪届毕业生?”

  “这哪知道啊……我又没仔细看。”

  “不管了不管了,今天部门聚餐吃小龙虾,你去不去啊。”

  “我吃小龙虾拉肚子。”

  “你去吧,我要回去学习。”

  “哇,你们砖院能不能有点业余活动。”

  “你们看……那边墙壁是不是裂开了一条缝?”

  他们纷纷转过头,“哪里?”

  “哎?怎么不见了,刚刚还有的。”

  “你今天太累,产生幻觉了吧。”

  “这栋楼前阵子刚修过,怎么会裂缝,你看错了吧。”


  “嗯……大概是我看错了吧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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