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戮史】风霜雨雪(上篇)

史向AU


一梦中十八年,见了酒色财气,人我是非,贪嗔痴爱,风霜雨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黄粱梦》


  已过小寒,北地的冷风裹挟着肃杀冷意,越过层层高山峻岭到达长江之南,给南方带来久违的大雪。

  这是民/国二十五年的年初。

  史仗义走在前面,他全身裹着厚棉袄和棉兜帽,只有一对眼珠露在外面,他眼神一转,望向后方。紧跟在他后面的,就是他该称之为“父亲”的人。


  前阵子冬至祭祖,整个史公馆仿佛揭开了热锅。祭祖乃沪人必过习俗之一,而更重要的,是离家数年的人破天荒地回了趟家。

  大堂正中挂着大红蟒袍的先祖像,右上写有一列正楷小字:“明赐征交趾大将军史丰洲及元配水氏神像”。长子史精忠慢慢起身,代家中后辈在灵台上三炷香,史仗义却困得眼皮也抬不起,三叩三拜时恨不得就在这蒲团上合上眼。

  史存孝在一旁看着着急,急忙拍拍他,“二哥……”

  史仗义眼皮动了动,过了好一会儿,才把头从蒲团上挪开。

  他的眼睛刚睁开,一道身影就出现在离他不远的地方。

  史艳文穿着半旧的蛋壳青长衫,大概平日忙于奔波,连熨斗都来不及用,远看像一块风化严重的石灰岩。他身边站着几个人,有几张熟悉的面孔,应是他的友人。

  “七君子入狱之事,吾等自当尽力而为,史君子常年在外,此次回沪,就好好在家陪伴亲人吧。北平诸事,自有吾等善后。”

  “那就劳烦您了。”史艳文道。“艳文只是担心衡山先生年迈,怕在牢中受苦最深。”

  “史君子不用担心,有何女士和宋女士出面,他们自然不敢亏待七君子。”友人说道。“如无他事,我们也该回北平了。”

  “慢走。”史艳文道。“代艳文向诸位好友道谢。”

  看到史艳文送走友人、转身朝祭台这边走来,史仗义赶忙回过头,倒是存孝先看到了他,笑着瞬间从蒲团上爬起来:“爹亲!”

  史艳文上前,摸了摸存孝的头,“存孝长高不少。”

  他侧头,看见在一边的史仗义。仗义只是默默从蒲团上起来,又默默看着他,没有一丝父子重逢的喜悦,仿佛眼前只是站着一个陌生人。史艳文楞了一下,大概是二儿子的冷淡让他不知该有怎样的反应。

  这时,史精忠开口:“爹亲,我帮你拿行李吧。”恰如其分地挽救了这场尴尬。

  “多谢精忠了。”史艳文微笑道。

  精忠微颔首,接过家仆手中的行李箱,当他走过史仗义时,假装无意地捅了仗义的后背。

  史仗义瞬间挺直了腰,回头还不忘瞪了他一眼,史艳文在一旁笑了笑。

  “小空。”

  祭祖宴结束后,刘萱姑弯下腰,将一串佛珠戴在他腕上,“你在五岁生了场怪病,幸好有灵隐一位高僧医治,刚好这次你爹回来,你们就一起回杭州还愿吧。”

  佛珠由绿檀制成,其中一颗刻有小篆“灵隐”二字,挂在他手上略显大了。

  “这是当时,你父亲为你求得的。”萱姑微笑道。

  史仗义不语,他知道这是他母亲找机会给他和那个“父亲”培养感情。在家中,精忠是长子,自应体谅父辈,存孝心性单纯,与父亲没有多少隔阂。萱姑唯一担心的,是早慧又与父亲相处甚少的仗义。

  存孝刚舀完了碗中的酒酿圆子,把汤匙一放,“我也要去!”

  精忠在一旁笑道:“存孝,你就好好在家吧,这是仗义去还愿,菩萨也许不听你的了。”

  史艳文放下碗,“这怎么会呢,别听你大哥瞎讲。”

  仗义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佛珠,小声嘀咕:“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去……”

  史艳文望向他:“嗯?”

  “我去!好,我去!”仗义急忙说道。


  灵隐鸣钟一响,史仗义偷偷睁开了眼,在他旁边,史艳文双手合十,正闭目向面前的神灵祈求什么。

  仗义皱了下眉,他确实很久没见他了,以致于他忘了上次和他相处是什么时候。

  灵隐鸣钟二响,史仗义忽然发现,对方的睫毛在室内稀薄的光线下,柔和得像幼时树上看到的蝉翼。

  这让他忆起一些古早的记忆碎片,他被这个人拥抱在怀中,被这个人轻拍后背,然后他睁开眼,就能看到对方睫毛在光影下拉长的影子。

  灵隐鸣钟三响,史仗义抬头看了眼前方的三宝佛,神像也同样垂眼看着他。

  他闭上眼,许下了一个愿望。

  “啊,杭州下雪了。”史艳文走出正殿,仰头看了眼天空。“可惜我们时间紧,不然就可以顺路到西湖看雪,如果能到岳王庙上柱香就更好了。”

  史仗义抬头,的确下雪了,南方甚少下雪,更无论杭城。他回过头,对史艳文的后半句嗤之以鼻:“你要去,你自己就去,我累了。”  

  “你累了?”史艳文疑问道。

  “当然累了,都走了这么久了。”

  史艳文停下脚步,“那上来,爹亲背你。”

  仗义听后忽然侧头,还没反应过来,他已经在史艳文背上了。

  “喂,你……”

  起初还有些抗拒,等到渐渐累了,史仗义索性靠在父亲的肩头,目光擦过他有着柔和弧度的侧脸,望向前方袅袅上升的香火烟尘。此时,他上方的空枝忽地一颤,随即,一串积雪掉了下来,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史仗义的颈窝里。

  史仗义顿感后背一僵。史艳文停下脚步,似乎察觉到背后儿子的异常举动,下意识地笑了出来。

  “你笑什么……有什么好笑的!”

  史艳文急忙敛了笑容,“你刚刚许了什么愿?”

  仗义瞬时抬起脸,“我为什么要告诉你。”

  “因为我刚才发现你偷偷睁眼了。”史艳文道。“睁眼可不好,神仙会认为你心不诚,就听不进你的愿望。”

  “那我告诉你,也不见得就变心诚了。”

  “这不一定。”史艳文微笑道。“毕竟我是一心一意在许愿的,你的愿望放在我这边,也会灵验。”

  沉默了许久,史仗义开口:“……我希望他们保佑你身体健康。”

  史艳文笑了笑,“你怎么不给你母亲和精忠存孝也捎个身体健康,他们知道要难过了。”

  仗义埋下头,“我怕人太多,就不灵验了……”

  史艳文微笑着拍拍他的腿,“没事的,我在外面一定会身体健康。”

  “那你呢。”仗义问道。“你的愿望是什么?”

  “当然是你们都好好的。”

  仗义马上说道:“你不可能是这个愿望。”

  史艳文回头看向他,“为什么?”

  “因为你是大英雄。”仗义说道。“我的老师都是这么说你,史贤人、史君子这种……说你是上海的大名人、大救星,大英雄不可能有这种小家子气的愿望。”

  “我怎么可能是大英雄。”史艳文微笑道。“我只是仗义的父亲啊。”

  仗义仿佛被鱼刺哽住了,过了片刻,他才开口:“其实,我还许下一个愿望,不过我不能告诉你……”

  “这不要紧,有些愿望放在心里反而更灵验。”史艳文道。“不过你说得没错,我的确还有个愿望。”

  史艳文停下脚步,漫天飞雪从天而降,给峭壁上的布袋弥勒盖上了一层白被。无数雪花落在他的脸颊上,在瞬间融化,就像无数个曾经存在过的希冀,在碰触冰冷的现实后顿时消弭。

  史艳文垂下眼,“希望国泰平安吧……”

  仗义靠在他父亲的后背上,耳边是冷泉溪奔雷般的水声,片片雪花无声地落在他的脸上,他的睫毛颤动了几下,然后慢慢合上眼。

  希望父亲能陪着我。

  希望我能陪着父亲。  


  轰炸机划开了漆黑的夜空,给下方的不夜城散播恐惧。

  上海逐渐变成孤岛,涌入租界的难/民将近六万人,即使设立了十处临时收容所也难以容纳如此庞大的数量,前几日先施公司落下几枚乍弹,又给难/民增加了恐/慌。

  刘萱姑忽然病重,史精忠准备带母亲暂回杭州,存孝本不想去,却被史艳文半拉半扯地推上了车。

  到了租界,看到前来的史艳文,罗碧第一反应冲到他面前:“你那个二儿子怎么还不送走,我先说一下,这么点大的小册老我们是不带上战场的,简直是送人头……”

  “小弟,是仗义不肯走。”史艳文叹了口气。“他说,如果他去了会在半路跳车,精忠和存孝都追不上他……”

  “真是小册老。”

  “你帮我看着他,找个时间把他送回愚山路。”史艳文顿了顿。“最近,是仗义一直在临时收容所分发粮食吗?”

  “是啊,还干得挺不错的,人已经送回愚山路了,我的人送的,你不用担心。”罗碧道。“你还有什么心事,一起都说了吧,下午我还要上战场呢。”

  史艳文沉默了片刻,开口道:“小弟,多谢你。”

  “谢什么。”罗碧上前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“我去黄埔前就和你讲过,我有我自己想干的事。”

  史艳文笑了笑,说道:“我也是。”

  霎时,一个炮弹在他们不远处炸开,顿时震碎了道路两侧的玻璃。

  罗碧抱着头倒下,向四周的人喊道:“小心!快卧倒!!”他啐了一口。“娘希匹,这里是租界,他们都打算打进来!”  

  史艳文勉强抬起头,一架架轰炸机呼啸地掠过他们头顶,却并不打算停留太久,一齐飞往远处一个方向。

  轰炸机压迫的庞大阴影从史艳文身上闪过,此刻,他的瞳孔忽然一缩:

  “那边是……?!”

  “是上海南站的方向。”罗碧说出了他内心的答案。“得快去南站疏散市民……那里还有两千人滞留在那里!”

  “我马上开车!”史艳文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,身上厚厚的灰尘都没有掸,忽然,他看到他身边的罗碧眉头紧锁。“小弟,你怎么了?”

  “我的右腿……”罗碧的右手紧紧捂住大腿,有鲜红的血液开始从布料下渗出。“我的右腿……进了弹片……”

  史艳文道:“我送你去租界的医院!”

  “不用管我!这里还有我的人,运气好能救我一命。”他望了一眼路边燃烧着的汽车。“我办公室里有一辆车的钥匙,放在书桌左边第二个柜子,你快去上海南站!”

  “那你怎么办,你的动脉被打穿了,如果不及时救治的话,你会……”

  “我说——不用管我!”罗碧一字一顿地说。“史艳文,是我一人的性命重要?还是上海南站两千人的性命重要?!”

  史艳文直视罗碧的双眼片刻,随即转身跑向大楼,楼道内一些破碎的石块和玻璃险些让他滑倒,当他找到钥匙时,室内的电话声忽然响起。

  他楞了片刻,还是冲上前拿起电话。

  “……叔父?”

  声音有些断断续续,但史艳文还是听出了:这是仗义的声音!

  “仗义,你怎么了?!”史艳文着急道。

  “我……被压住了。”仗义深吸了一口气。“爹亲,我好痛,我浑身都好痛,救救我,爹亲……”

  史艳文拿种话筒的手有些颤抖,连绵的炮火声又在远方响起。在另一边的上海南站,两千人还盼望着早曰离开/战云密布的上海,而轰炸机却无声无息地慢慢向他们靠近。

  他们中有妇女怀抱着婴儿,有老人携带着大小杂物,也有新婚燕尔的情侣打算回乡补办婚礼。他们不知道,危险正在一步一步接近他们。

  他们都是手无寸铁的平民。

  “爹亲……”仗义急忙道。“你怎么不说话了,爹亲?……”

  一个炮弹落在对面楼顶,震得墙壁掉下了几大块石灰。

  “仗义。”史艳文闭上眼。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 他拿下话筒,重重地将话筒归于原位,然后决然地转身而去。


  另一边的话筒顿时被掐断,史仗义楞住了,他的左眼已经被水泥砸成了血窟窿,只有左手勉强能拿起话筒。现在,他慢慢松开了话筒,电话机在水泥板上站转了两圈,然后直直掉进了夹缝,再也不见踪影。

  

  史艳文刚下车,一阵烟尘就刹那间袭来,让他瞬间被这阵冲击力击倒在地。一个乍弹在他不远处炸开,飞散的弹片风一样掠过他耳旁,他亲眼看见,其中一块弹片削去了一人的半边脑壳,那人嘶叫了几声,一会便无声响。

  史艳文捂着耳朵,耳鸣声不停回荡在脑中,他从地上爬了起来,绕开了地上的残肢。逃窜的人群尖叫着与他擦身而过,他忽然看到,仍有几人瑟缩在站台的角落。

  他喊道:“快从站台离开!!”

  声音马上消失在震耳欲聋的轰乍声中,紧接着,是一阵急促的金属摩擦声,站台上方的遮蔽棚轰然倒下。

  史艳文僵在原地,呆呆地看着被废墟掩埋的站台。一人踉跄地走过他身侧,终于支撑不住,直直地倒了下来。

  史艳文回头,接住了他,“请振作一下!”

  伤者的眼睛直视着天空,眼中映出上方盘旋的轰炸机。他用手帕摁压住胸口,手帕已经完全变成紫红色,他的嘴唇动了几下,史艳文急忙贴耳过去。

  “我是……浙江嘉善县人,家住魏塘镇河东……有,有两子一女……”

  又有乍弹落了下来,人们的尖叫声却弱了几分,伤者忽然睁大眼睛,将史艳文的手攥得紧紧的,紧得仿佛能捏碎他的指骨。

  “杀曰寇……杀曰寇……”伤者道。“把他们……把他们都赶出去!赶出去……”

  “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”史艳文颤抖地握住他的手。“我知道……”

  那人听后,嘴角扬起了不起眼的弧度,像是了却了人世最后一件大事,摁着胸口的手缓缓松开。史艳文闭上眼,逼迫自己不在现在流下眼泪,他颤抖地抬起手,替对方合上了双眼。

  “爹亲……”

  史仗义的眼睛看着天空。

  他小时候习惯仰望天空,在白天,可以看见人/民公园的白鸽,在夜晚,可以看见满天的不灭星辰。他的父亲、母亲还有兄弟可以陪伴在他身边,与他一同仰望这片天空。

  而他现在,只能在这无数断裂的钢筋水泥之下,从这片天空看到一架架呼啸而过的轰炸机。

  “爹亲,救我……”

  他唯一暴露在外的右眼看着天空,一架轰炸机从他上空飞过,一颗黄豆大的东西从飞机上抛下,并快速地放大。

  他的眼中映出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物体,直至盈满了他所有的视野。


  黄浦江浮/尸遍布,龙华寺佛光黯淡,血染焦土,山河变色。

  罗碧无声地向前走,脚步有些蹒跚,忆无心跟在他身侧,时不时向后望去。

  史艳文站在他们身后,依旧穿着半旧的弹壳青长衫,炮火声从远方传来,似乎从不间断。此时,罗碧向前的脚步一止,忆无心也随他停下了脚步,罗碧站在原地,忽然转过身,朝史艳文行了一个军/礼。

  “我一定会回来。”罗碧开口道。“……我以中/囯人的身份发誓,我一定会回来!”

  忆无心抬头注视着他父亲,在帽檐的阴影下,她看不清罗碧的眼眶中是否闪着泪光。

  一个乍弹在几条街外落下,似乎炸断了一个铁塔,刺耳的钢筋扭曲声冲击着人的耳膜。史艳文静静地看着他,罗碧抿紧的嘴唇似乎颤了一下。

  “我们会等你。”史艳文道。“上海与我……会一直等你们回来。”

  最后一支队伍撤离上海,恐惧依旧弥漫在整座城中,难/民纷纷涌入公共租界,而炮火可能就在他们几步外炸响。

  因为上海到杭州的铁路被炸毁,精忠和存孝花了几个月才赶回上海。杭州也同样笼罩在阴影中,刘萱姑听闻仗义在沪身陨,一时积痨加重,只能同家人一起前往桐庐。

  “爹亲!”史精忠急急推开门。

  史公馆已经被炸毁,精忠找到了祖辈在租界留的一处住所,果然,他刚推开门就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史艳文。

  “爹亲。”史存孝望了望四周。“……二哥呢?”

  史精忠走上前,他看见父亲眼下有一层深青色的痕迹,眼中隐约有血丝,仿佛一瞬沧桑了好几岁。

  精忠小心地问道:“爹亲,仗义呢……”

  史艳文不答。

  上海南站共清点出两百多具尸体,有很大部分是肢体不全,童子军们难以拼凑出整个躯体,只能为难地把断肢堆于一处。史艳文猛然睁开眼,第一眼看到红十字会的人用镊子夹着棉球,正在清理他头部的伤口。一块弹片擦过他的太阳穴,却没有致命,他被四周由他疏散的群众救下了。

  “你还好吗?”护士问他。

  “我……”史艳文撑起身体,晕眩感却瞬间涌上头顶。“仗义……”

  护士拿起端盘,“你救了一百多个人,是你带他们绕过轰乍机,外面的人都很感谢你。”

  护士走向前,看见史艳文仍低着头,“你现在还好吗?”

  “我……我要去愚园路。”

  “你已经昏迷一天了,愚园路已经有红十字会在处理。”护士顿了顿。“如果你在那里有相识的人……我劝你还是不要去想,我到现在,还没有收到通知要去那里救治。”

  史艳文惊诧地看向她。

  “愚园路的人差不多在上海轰炸前都撤走了,也只有几家还住人。”护士道。“有几个炮弹落在那,童子军已经去看过,废墟里外都没有活人。”

  身下的白床单被他攥成一团,护士垂下眼,淡淡说道:“……请节哀。”

  是你亲手放弃他。

  是你亲手杀死他。

  史艳文死死攥住床单,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这上面,晕开了片片痕迹,但所有悲恸的嘶吼、自责的言语都被他压抑在最深处。

  是你在大义和他之间选择了大义。

  是你!

  是你自己!

  史艳文将头深深埋入床单中,用手不停捶打着病床。

  这是史家人不得不接受的命运。

  精忠和仗义没有回桐庐,他们都选择留在上海。过了几曰,那带着刺目血红的旗帜伴随着耀武扬威的队伍,正式进入了上海。民/囯二十五年的年末,囯都南京沦陷。


日子过得真快,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,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。可是对于年轻人,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半生缘》


  转眼间,已是民/国三十年。


“花样的年华,月样的精神,冰雪样的聪明。美丽的生活,多情的眷属,圆满的家庭……”

  一辆轿车停在租界的新史公馆外,家仆一路小跑,上前打开铁栏杆大门。

“蓦地里这孤岛,笼罩着惨雾愁云,惨雾愁云。”

  车门打开,史艳文拿下帽子,递给身侧的老管家,圆镜片下透出一丝疲惫。

“可爱的祖国,几时我能够投进你的怀抱。”

  他穿着鸦青杂宝暗纹的长衫,有一条金怀表链坠在上面,明显是官家奢靡的审美。史艳文其实很不喜欢这些东西,但就像上海官太太们一溜黑貂大氅加金链,如果其中有异端,就像否定她们所有的人,这人的丈夫就会受到排挤。孤岛逼仄的环境,能在潜意识下挤压人心。

“能见那雾消云散,重见你放出光明……”


  史艳文走入大堂,看见张妈难堪地盯着南面的落地窗。

  “张妈,发生了什么?”

  听到史艳文的声音,张妈吓了一跳,有些难堪地转身,“老爷……没什么,没什么,只是一些脏的东西。”

  史艳文走上前,看见窗户玻璃落满了砸碎的鸡蛋,蛋汁顺着玻璃缓缓淌下来,还有的可能是乡间挖出的牛粪,几只苍蝇围着它不停打转,时不时撞击玻璃。

  “老爷……”张妈为难地看向史艳文。

  “张妈,辛苦你了。”史艳文道。“你也好些日子没回乡下,改天可以向我请假。”

   张妈急忙说:“老爷,这不是……唉!我走了,您和少爷们该怎么办呢。再说,奉贤那还在清乡,一时半会我也回不去啊。”

  她看了看史艳文的脸色,忍不住开口:“我知道您的苦处,如果不是您在上海和那些鬼子周旋,能让他们良心大发发几次粮,上海早就不知道饿死多少人了,偏偏外面的人、外面的人还这么看您……搿眼人,眼乌珠长到阿里七了!”

  “张妈,我知道。”史艳文淡淡道。“你辛苦了。”

  “嘿,我不辛苦!”张妈急忙道,过了几秒才发现是史艳文又把话题转了回来。

  老管家走上前,躬身道:“老爷,大少爷那来电话,今晚在华懋饭店谈生意,不回来吃晚饭了。”

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史艳文道。“叫精忠早点回来,不要耽误得太晚了。”

  “是,老爷。”管家道。“老爷,明晚藤田先生的晚宴您会去吗?”

  史艳文将眼镜拿了下来,“去。”

  “我以为……您不会去的。”老管家说道。“因为二少爷他……”

  史艳文擦眼镜的手一僵。

  管家急忙道歉:“抱歉,老爷,我会马上去准备……”

  “仗义走了五年了。”史艳文道。“我以为我已经完全放下,但我做不到……在这个上海,如果不和那些人相处,很难有立足之地,史家几百年的清誉早晚要毁在我一人手上。”

  管家劝说道:“老爷,您不要这样说,大少爷和三少爷都是理解您的。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史艳文望了眼正在擦玻璃的张妈。“这条路格外难走。”


  藤田先生昭和十五年调往上海任职,官/位若有若无,主意熟络上海残余名流商贾与之上层的微妙关系。史精忠早已习惯这种社交场合,倒是史存孝是第一次来,宴会中偶见穿和服的东瀛人士,应是藤田在他国本土的世交。

  史艳文对这种逢场作戏的社交场合已是十分厌倦,精忠多次想替父亲挡下酒杯,但都被他拦住了。

  一人笑道:“听闻史君子当年以忠义报国扬名在沪,有宋时岳王之风,不知如今为何变成如此了?”

  史艳文微笑道:“艳文昔年管窥蠡测,不识大体,偶有可笑言论,让先生见笑了。”

  他侧头,忽然看到一人被周围人簇拥着,这个背影让他有种难以说清的熟悉感。

  那人像是东瀛的世家子弟,在一片围拥的人群中格外显眼。他一身黑纹付,手握一把青紫渐变折扇,背对着史艳文。他的头发用发胶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,只有几缕散在两边,随着他摇扇的动作微微摆动。后背的唐花菱家纹,证明他来自东瀛御魂家。

  此时,他似乎是聊到一个有趣的话题,轻笑着侧身,手中折扇哗地展开,仍遮住了他大半张脸。

  史存孝是第一次来这种正式场合,着实有些拘谨。所以当几个名媛一拥而上时,史精忠恰如时候地赶来,面带善意无害的微笑,为小弟拦下那些不怀好意的酒。

  “存孝。”史精忠叹了口气。“别人给你的酒,你不一定都要喝。”

  “知道了,大哥……”

  存孝低着头,忽然听到耳边掠过一阵似曾相识的声音。

  “……二哥?”

  “什么?”精忠拿香槟杯的手一晃。“存孝,你刚刚说了什么?”

  存孝上前一把拽住精忠的肩膀,“大哥,我听到了二哥的声音!是真的,二哥的声音!”

  那人转了身,像是抬手将散开的头发撩到耳后,这时,露出了广袖中的一串绿檀佛珠。

  史艳文的瞳孔骤然一缩,脚下却已下意识地向那人走去。


  “请让一下,请让一下……”

  『我希望他们保佑你身体健康。』

  拨开一个又一个人,那道熟悉的身影依旧隐没在人群深处。

  『爹亲,我好痛,我浑身都好痛,救救我,爹亲……』

  史艳文向前走去,那道黑色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近。

  『你怎么不说话了,爹亲?……』


  “史艳文先生。”

  史艳文顿时停下了脚步,藤田先生带着家眷,微笑着站在他面前,向他伸出手。

  “久仰大名。”

  而前方已经不见那个穿着黑纹付的男人。

  史艳文仍四处张望,想要寻找到那个人。他不承认这是五年中反反复复内心煎熬产生的幻觉,他确实感受到,那个人就是他认为的那个人。

  “仗义……”

  史艳文闭上眼,宴会中的喧杂像潮水一样在他耳旁褪去,剩下的,只有那个人留给他记忆的最后声音,像黥刑一样烙印在他的灵魂上。


  而在宴会的某根柱子后,一人灵活地闪出,手中青紫折扇微微摇动,透过人群缝隙默默注视着史艳文,如同窥伺笼中山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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