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后一篇双玄了，谢谢大家。

BGM：《侧脸》

  时值清明，小镇仿佛瞬间从阴霾笼罩的寒冬活了过来，原本空荡的集市渐渐布满了小贩叫卖声。

  人世流转数甲子，但惟有喧闹不会改变。

  一个老人一瘸一拐地走过集市，小心避开每个与他擦肩而过的人。老人穿得破破烂烂，头发也像是很久没有打理，每个手指的指腹都布满老茧，但双眼却是异于外表的明亮，仿佛几遭风霜雨雪只是摧残了他的外壳，并没有摧毁他的心。

  这人虽然外表邋遢，但周围人却没有一个歧视他。因为他是镇中出名的老善人，虽然身家清贫，但每逢镇上天灾人祸时必会出手相助，久而久之，人们也就看惯他一贯随意的外表，也会时常拿出自家的东西资助他。

  没人知道他是从哪来的，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乐于助人。

  只有一部分人为了图方便，向他问了个名，称他“老风”。

  一个小童正趴在台阶上，给一个大寿桃上色，抬头看见他走了过来：

  “嘿，老风！”

  “是啊，我来了。”师青玄笑了笑，将几缕散发撩到脑后，显得他更精神点。“你在干什么啊？”

  “我在帮我娘做贡品。”小童回道。“哎，老风，你听说了吗，最近有新的武神庙建好了。超大！超漂亮！柱子都是整个的沉香木，神像都是用纯金打造的，据说连皇城的道士都跑到那里做法。我娘要去供奉，就叫我做贡品。”

  “唔……”师青玄顿了顿。“神仙啊……”

  “怎么，神仙不好吗？”小童噘嘴。“我觉得做神仙挺威风的。”

  “你别看神仙威风，像是无所不能。”师青玄拿起一旁的青团。“其实他们和人一样，都是有私心的。”

  “切！”小童偏过头。“一个破老头讲什么大道理，难道你做过神仙吗。”

  师青玄笑出声，“哈哈，也对，我这个破老头讲什么破道理。对了，谢谢你的青团，一个小孩别吃这么多的青团，都快吃成猪了。”

  此时，远处传来道士的诵经声，师青玄和小童齐齐回头，几个头戴混元巾的道士摇着三清铃，又有一个道士拿起一面圆镜，置在法场正中。

  “啊，是道士在超度冤魂。”小童兴奋地探过头。

  

“一世功名如春梦，百年荣华似浮沤。”

  三清铃在道士手中转动着，师青玄微微皱起眉。

“劝君罢笔从头数，哪个长生得到头。”

  小童看得全神贯注，完全没有注意身边人的反常。

“阳间有罪朝廷赦，地狱有罪凭追修。此夜好承功德力，随吾华幡坛前游……”①

  一世功名如春梦，到头来得失皆成空。

  昔年风光无限的水横天却断首异处，潇洒如风的风师也坠入凡尘。

  “哥，希望你来世过得幸福。”师青玄闭上眼。“不要再碰上我这种倒霉弟弟了……”

  “啊？老风你在说什么？”小童奇怪地转过头。

  “没什么，没什么……”师青玄随手抹了抹眼睛。“只是想到一些不好的事。”

  小童道：“哦，对了，老风，今年你还要去’那里’吗？”

  师青玄问：“哪里？”

  “那个……”小童支支吾吾。“那个闹鬼的……庙啊。”

  “哦。”师青玄微笑道。“是风水庙吧。”

  “你怎么喜欢那个破庙，以前人说风水庙早就不灵验了，那个水师像啊……在哪天忽然断了头！风师娘娘也断手断脚，有人说庙里的神像进了鬼，被入邪了，你说邪乎不邪乎。”

  “但，即使是这样……”师青玄道。“那也是曾经有许多信徒拜过的地方吧。”

  突然，师青玄感到心口一阵钝痛，像是被重锤敲打在上面，师青玄拧紧眉，半蹲在地上。

  “怎么了！老风你怎么了！”小童急得上前扶起他。

  师青玄慢慢直起身，“没事，没事……老毛病了，都一把老骨头了，说不定哪天就交代在这上面。”

  小童着急说：“你别瞎说！”

  “好好好，我瞎说，我不死，我唬你的。”

  师青玄抬起头，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，直视面前小童的脸：

  “你不愿看到我死吗？”

  小童的神色微变。

  小童开口：“当然不会啊！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。”

  “那就好……”师青玄抚了抚胸口。“希望是我想错了。”

  希望你不是他。

  师青玄走在树林中，晚风擦过他的脸颊，风水庙离他越来越近，但他的步履却是越发沉重。胸口钝痛时不时击穿他的意识，他必须集中所有的精力，才能继续往前走。

  他知道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。

  但他还想见一个人，他必须去那个地方见他。

  “不得善始……”

  “不得善终！”

  林中传来鬼魅的声音，师青玄皱起眉，胸口的钝痛更深了一层。

  “那不是你最害怕的吗……”

  师青玄直言道：“是我曾经害怕的！你哪来的小鬼，连我都敢吓。”

  “你不恨他吗。”

  “你一定恨他呀。”

  师青玄喊道：“关你屁事！吃你家大米了！”

  说完，他的脚一滑，瞬间栽倒在地上。此刻师青玄再也支撑不住，口中吐出一抹黑血，意识也在慢慢抽离他。

  “啊，他要死了！”

  “太好了，这个臭老头总算要死了。”

  “如果他死了，我们就可以把他的魂魄送给黑……”

  “闭嘴！”师青玄道。“敢提那个名字，我把你们几个鬼的脑壳都摁到粪坑里！”

  “他生气了。”

  “他果然生气了。”

  土中忽然钻出几具骷髅，连同骨架上爬着的密密麻麻的蛆虫，一齐朝倒下的师青玄涌去。

  忽然，一道天降之光落在青玄身上，一扫四周孤魂的弥天怨气。听到一阵又一阵清脆的折骨声，青玄慢慢睁开眼，眼前已不见那些张牙舞爪的骷髅小鬼，在一片炫目的光亮中，似乎有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，静静站在他面前。

  “你……”师青玄睁大了眼睛。“是你……”

  刺目的强光逐渐退去，一身黑衣立在光亮正中，隐隐浮现上面的水波暗纹。外围的几只小鬼一看到他的面孔，急忙转身跑开，那人直视着师青玄，他的双眼如同能拉万物入水的黑水鬼蜮，难以从中窥探一丝一毫的心思，但有着肉眼无法察觉的涟漪。

  贺玄看着师青玄许久，迟迟没有开口，像是在端详面前人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模样。

  他依旧气势凌人，一怒万骨枯折。

  而他已经垂垂老矣，一步将入黄泉。

  凡人之躯战不胜时间，而鬼王仍要带着深重的怨念继续走下去。

  师青玄愣了愣，过了很久才想到要站起来。因为年轻时伤筋动骨，老了落下病根，青玄腿脚一直不是很好，花了很大力气才站离地面。贺玄的目光落在他打颤的腿上，似乎在犹豫是否要上前扶他。

  然而师青玄马上从地上爬了起来，站稳前还拍了怕手，像是在向贺玄证明自己并不是一吹就倒的老骨头。

  “我还以为……我这辈子不会再遇到你。”师青玄顿了顿。“你，你还好吗？”

  贺玄垂下眼，淡淡道：“我很好。”

  师青玄笑了笑，“哈哈哈，是我说笑了，鬼王怎么会过得不好呢。真是难堪，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……不过没事，人总是有老的那天。”

  刚说完，师青玄的心口顿时涌上一阵钝痛，他下意识按住胸口。贺玄眼神一滞，想要上前查看，却被他抬手制止了。

  “我没事，我只是累了……”师青玄转头道。“明兄，你能陪我一会吗？”

  久违的称呼出口，贺玄的神色微变，师青玄微笑道：“你不说，我就当你默认了。”

  师青玄在风师庙的杂草中翻出一个蒲团，坐在上面——站着实在太耗费力气，他连在贺玄面前勉强的力气都没有。

  “你变了。”贺玄开口。

  “啊？我也觉得我变了。”师青玄弯起嘴角看向他。“你也变了。”

  贺玄道：“你，不恨我吗？”

  师青玄回道：“你不恨我吗？”

  贺玄不语，师青玄说道：“你应该很恨我吧……可能是过去恨过，也可能是现在还恨，但肯定没有不恨过。”

  他抬起头，一双仍旧清亮的眼睛注视贺玄，“明兄，你这次能来真好。”

  “为什么？”

  “这样……”师青玄微笑。“你就能像我哥当年看着你死一样……亲眼看着我死了。”

  似乎是师青玄的错觉，他感到四周的鬼气有一瞬的波动。

  贺玄开口：“……我不是为了这个来的！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师青玄道。“你是想要一个了结。”

  师青玄仰起头，看着远方，布满风霜痕迹的面孔却无比温柔。

  “是该结束了。”

  时间仿佛瞬时回溯，师青玄干枯的皮肤渐渐被抚平褶皱，灰白的头发重新变得乌黑亮丽，少君倾倒的酒液回流到杯中，师家小少爷展开了新买的襦裙。

  年轻的师青玄睁开眼，站在同样年轻的贺玄面前。他一收风师扇，腰上的佩环叮当作响，他上前几步，打量了贺玄几眼，微皱了眉，拿着手中扇柄戳了戳贺玄的腰：

  “明兄，就知道你骗我！还说你第一次见我面，以前那些时候，你是不是经常开分身偷窥我啊，偷窥狂！”

  贺玄无言。

  “啊，不说了，不说了，反正我马上就要走了。”师青玄转身，望向一片光明的前方。“我的父亲、母亲……还有哥哥，都在前面等我，我看到他们了。”

  师青玄想到了什么，转过头，“明兄，你看到过你的亲人吗？”

  片刻后，贺玄缓缓开口：“我看到过。”他顿了顿。“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，而我怎么也追不上他们……”

  师青玄拍拍他的肩，“别难过，也许他们来世过得很好呢，一点也不需要我们挂念。”

  “现在，你也要走了。”贺玄道。

  “是啊……”师青玄道。“我也要走了。”

  前方光明指引了来世道路，却只留孤魂留在人世徘徊。

  师青玄朝着那个光亮，慢慢向前走去。

生故欣然，死亦无憾。

  昔年少年沐风霜堕凡尘，归来时仍是少年。

花落花开，水流不断。

  破落风师庙早已无人问津，天庭神官也不知更换了几轮。  

我今何有，谁与安息。

  但他还在。

明月清风，不劳寻觅。②

  他还是师青玄，至少他做过师青玄。

  走到中途，师青玄突然转过身，朝贺玄笑了笑：“我们还会再见的，不是吗？”

  贺玄注视着他明亮的双眼，“是的。”

  师青玄弯起唇角，朝他招了招手。

  “有缘再见啦！”

  远处光亮慢慢隐去，连同那道潇洒的身影也一同消失。

  贺玄低头，四周依旧是杂草丛生的风水庙，夜风透过破烂的木门灌了进来。师青玄靠在一根柱子上，双眼睁着看向远方，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。

  贺玄走上前，替他合上双眼。此时，有一个东西从师青玄破烂的衣襟掉了出来。贺玄拾起，发现是那把他修好的风师扇。

  时间久了，扇面上的“风”字化成了模糊的灰白颗粒，但扇身却没有一丝受损。

  扇子主人在人间过着格外清苦的生活，但仍不忘保护这把扇子，贺玄凝视着这把风师扇，仿佛在上面看到了那人的身影。

  “再见。”

①《全真青玄济炼焰口铁罐施食》

②赵朴初先生绝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