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庄周/惠施】月下人

去年写的,本来陷入哲学式死循环思考打算改改再发然后就忘了……其实也没改多少

比起教科书上的嬴稷大魔王,惠施和庄周的哲学辩论与他在现世投身六国政治更有一种反差萌吧

BGM:Moonlight ,歌词白话部分很有意思


  日沉月升,曾经稳定八方的礼乐沦为空谈,王女的衣裙艰难地维系各国的联盟,交好联姻一句之间,拔剑攻城转瞬之间,在这颠覆一切的时代,也只有天上的明月是不变的。

  “张仪入魏,此时六国国君受此奸贼所惑,为己私利不合纵抗秦,自认无虑实则坐以待毙,满堂臣子为保地位装聋作哑,王室公子为争王位不顾外敌。我看……只有他们的头颅被秦将亲手砍下,他们才肯清醒!”

  惠施高举酒樽,正对天上明月。

  “这六国,怕是要完了。”

  “嗯,完了,完了。”庄周含糊地与他对饮,抬头看见惠施手中的酒樽一倾,整个人瘫倒在地,急忙上前扶起:

  “你慢……喝得慢一点,哎哎别再灌了。”

  “你管我作甚!”惠施猛推庄周。“君无道,臣有道又有何用!我就是,就是死在了这里……也不能阻挡他蛮秦吞食六国的一步!你就让我,就让我……”

  “好好好,就让你在这里喝死。”庄周从地上爬起。“不过死在这里多难看,荒郊野岭的,没一个人给你收尸。”

  他抱着惠施的腋下,耗尽全力将对方拉起,“死也要……嘿,死在家里,你的家仆来了,醒醒啊!你以前是做宰相的不要现在跟块烂泥似的。”

  家仆从车马上下来,向庄周做了一揖,庄周把人扔给了他,用薄毯把人随手一裹后就叫他速速离开,怕惠施醒转了又要转回去喝酒。

  回到席上,庄周整理竹席上散乱的杯盏,泼洒的酒液还没有蒸发,倒映着上方一轮无缺的圆月。

  庄周仰起头,看着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,忽然扬起嘴角。

  “呵,你还在啊。”



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


  “天地为何不坠不陷?风雨为何雷霆交接?”

  “因为万物运动永不止息。”惠施答道。“只要万物永远运动,就能永不毁灭。”

  乱世亦是如此,永远不可能是一滩死水。

  惠施在台下望到远处的秦军,身处蛮荒之地的人带着一股血性,与浸泡在周礼中的中原各国截然不同。

  而同时,他的魏王,还只流连在暖香怀抱中,妙女绕襟的宽大下摆呈扇状铺在地上,绛色的龙凤虎纹在明烛下格外刺眼。魏王的宠妾身姿绰约地向前踱了一步,秦兵已经上前将长枪刺入敌军的胸膛。

  “惠相,你在担忧什么?”魏王拍了拍惠施的肩。“秦世代远居西僻,蛮人也。此等西戎君不像君,臣不像臣,满朝上下乱无章法,与野兽群居无异,不出几年国中必乱,你还担忧他会踏过魏国的疆界?”

  “野兽虽无人性,但也凶猛至极。”惠施道。“我怕总有一天,六国会跪伏着把自己的土地献给秦国。”

  然后他就看到张仪稳步走入了魏宫正殿,区区几句引人猜疑的话,就将他打败了。

  回故地的路上,惠施始终不发一言,族人在马车中哭泣他也不作回应。以他的资质和威望,他在宋国谋取一职实在容易,因此他实在鄙弃族人的短浅之见。

  只是他已经不能再影响天下棋局了,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上空风云骤变,而自己无能地安享最后的荣华。

  “停车。”惠施道。

  “先生要歇息?已经到商丘了。”家仆道。

  “停车吧,让宅里的人先准备,等人通报后再去新宅。”

  惠施扶着仆人的手下车,其实他已经多年没回故地,宋国远离各国纷争的中心,他也鲜少从魏王口中听到她,所以国内倒是一片祥和之像。

  他挥手屏退了家仆,在他短暂的幼年记忆里,不远处有一条不起眼的小溪,幼时他常蹲在岸边,看着水草沙石遮掩下的小鱼游动。

  惠施走上前,忽然看见一个身着粗麻单衣的人侧卧在溪边,手边卧着一只同样闭目的雏鸟。惠施似乎被这好笑又荒诞的一幕惊到了,然而多年官场浮沉的经验不准许他现在无礼地离开,于是,他打算开口询问对方大名,问完就合乎礼节地离开:

  “敢问阁下是谁?”

  “我是谁?”庄周睁开一眼。“周围有万物,你却偏偏只问我,难道你认为我比万物高贵?”

  惠施下意识勾起了嘴角,“我不曾认为你比万物高贵,只是周围之物都未回应,只有阁下回答了我的话,是阁下自己认为自己远胜万物吧。”

  庄周摇了摇头,“非也,世间万物看似千差万别,实际上皆为一体,无高低贵贱之分,只是各有各的表达方式。”他抓起了身边一块石头,“也许它就在回应你,只是你听不懂罢了。”

  “石子无口无心,怎会像人思考。”

  “你有口有心,怎么不会思考。”

  惠施皱眉,“阁下……这话怎么讲?”

  “你衣冠端正,身穿丝绸,车马家仆配备完全,又不改满面的疲倦,看来你曾为国君谋事。”庄周道。“你愿与我这个贱民在此谈论万物,却忘了,国有多少年?宇宙有多少年?你本该不受束缚,却受羁绊,实在可惜。”

  “窃以为,宇宙万物与各国诸侯并不相冲,因为万物包含天下诸国,万物生死与国家兴灭是相同的。我只是,在不同的方面探求它们的规律。”惠施说道。“总结万物规律,这就是道。只是我时运不济,在一条道上败了,但并不意味着我就此放弃继续探求。”

  “呵,你目光短浅,还给自己开脱。”

  “阁下说错了。”惠施指了指天。“就像这天上的太阳,升到日中又马上西斜,万物皆处于变动之中。我仕魏,就是想在这变动中找寻方向。”

  “那你找到了?”

  “找到了。”惠施答道。“我有了答案,也无力改变,所以现在只能站在阁下面前。”

  庄周起身,向他行了一礼,“庄周。”

  惠施回了一揖,“在下惠施。”

  庄周上前,毫不顾忌地拿起惠施的手,将那只雏鸟放在他的手心。幼鸟羽翼还未丰满,有些惊恐地在惠施手中逃窜,惠施微微皱眉,他已经记不起上次触碰家畜是哪年哪月了。

  “我家中贫寒,此畜跟着我日子恐怕难过,还是到富贵人家长得好。别看它小,它可是以后要做鲲鹏的鸟,别忘了,等它长成了,放它走吧。笼中虽好,也不及苍穹辽阔。”

  庄周靠近对方,拍了拍惠施的后背。

  “你也是。六国纷争对于万物演变而言,只不过是风中的一颗沙子,没必要太多顾虑。”

  惠施还想说些什么,庄周已经大步走过他,还不忘向惠施招手告别: 

  “别对我说客套话,我向来讨厌这个,真能活活把人逼死。晚上我在溪边设酒席,你愿意来就来,不愿来我也……”

  然而没等庄周说完,他就沉沉地倒在了地上,一只空葫芦瓶掉在了草地上,滚了一个圈。

  “庄……庄先生!阁下没事吧……”



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过隙,忽然而已。


  “你一直看那月亮作什么?”

  惠施疑惑地看着庄周,庄周回过头,眼下破碎的圆月依旧沉在杯底。

  “你不好奇吗?”庄周说道。“那轮月亮从我们第一次酒席到现在,一直在天上,从来没有变过。”

  “我还以为你会说——你不是月亮,你怎会知道月亮是怎么想的。”惠施给他满上酒。“别提那次酒席,估计那是我人生中最惨痛的一次了。”

  “噢噢,你还记得啊。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会有人醉酒醉成那副模样,着实让我开了眼界了。”

  “你还寻着时机损我,之前话没说完就倒下的那人是谁,你不要又忘了。”

  “不提罢了,不提罢了。”庄周摇了摇手。

  黑纱般的乌云蒙着一轮冷月,晦暗的清辉铺洒在大地上,溪边的芦苇随着晚风摆动,并发出清脆的折竿声。这似乎一直没有变,又或是永远没有变。

  “呀,时间过得如同白马穿过缝隙,快得让人难以察觉。”

  庄周举起酒樽。

  “所以月亮真是可怕啊。因为它不只照过我们,还照过周人和商人,甚至照过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三皇五帝。人在它面前真是渺小,多少生命在它面前腐朽殆尽,又出生勃发。那个月亮……已经看过多少次轮回了?”

  惠施低下头,残碎的月影映照在他脸上,显得他的神情难以捉摸。

  “我不知它看过几次轮回,我只知道……它又看着我的命运改变了”

  庄周急急地转过头,“惠施,你……”

  “我要回魏国,这一走估计再也不回来了。”惠施微笑道,举杯与庄周对饮。

  庄周沉默了许久,“这是好事。毕竟以你之才,在宋为官实在让你屈尊。”他看着惠施,“这也了却你多年心愿,你该开心为好。”

  “之前你讥讽我在朝为官时,你不是这样说的。”惠施皱眉。“而我已经……不能再对天下产生影响,大势已成定局了。”

  庄周开口:“那你还得回去。”

  “为何?”惠施不解。

  “正因为时间飞逝,而人生又短如瞬间,才得在短暂的人生中完成想做的事,不然此生就枉度了。”

  庄周微笑着看向惠施,他的目光是真诚的,却带着难以掩盖的不舍。

  “所以,回去做魏相吧,哪怕只有一天。”



  “花开花落,人生老病死,天空日夜交替,宇宙万物演变,万物皆有自然而然的存在。”

  “老,老师。”

  “万物演变没有尽头,所以任何阻碍万物演变的行为都是徒劳的。”

  “老师!”

  “时间过得像那白马过隙,我还有什么,能够挽留的。”

  “老师,弟子之前听闻……魏相惠施已经过世了。”

  “人之生命于万物,好比沧海一粟。”

  “老师……”

  “人与众生平等,惠相的遗体葬入土中,化为花草大树的养分,福泽万物又最终与万物融为一体,不是达到了极高的境界。”

  “老师……”弟子小心地开口。“但是……老师你哭了。”

  庄周回过神,他的脸颊上有一道清晰的泪痕,竹简上落着一片小小的水迹,把竹简上的文字晕开了。

  他没参加远方那场奢华隆重的葬礼,没听到素衣白裳的职丧哀唱《挽歌》,也看不到那些君主臣子惺惺作态的悲伤。他只知道,一个他无比熟悉、视作知己的人就这样离开了他,坠落在万物前进的脚印中。



  “我为何要答应你?”

  “大师。”使者深深作揖道。“楚为大国,粮谷盈仓,百姓富裕,士卒战马绵延几百里,周围小国不敢轻视,蛮秦强赵不敢侵/犯,若大师答应在下的请求,大王肯定尊大师为座上宾。”

  “哦。”庄周微微晃动鱼竿。“你看,那边是什么。”

  使者侧目,“是……一只乌龟?”

  “是啊,是一只乌龟。”庄周笑道。“一只在烂泥中摇尾巴的乌龟。”

  “大师,这……?”

  “我曾经有一个朋友,他曾为天下摆好棋局,却被国君扫棋出局,然后,他就带着他最后的遗憾离世了。”庄周道。“楚强与我何干?七国相斗又与我何干?七国相斗与宇宙万物,我更想要后者,我不想有多余的束缚,也厌恶朝堂上的险恶,因为他给我的朋友带上了枷锁。”

  庄周起身,轻轻掸下麻衣上的尘土。

  “你们回去吧,我只想做在烂泥中摇尾的乌龟,楚王的千年神龟,还是留给他自己保存吧。”



  月下,庄周带着一壶酒和两个酒樽,走到一个墓冢前。他满上了酒,然后席地而坐,像以前那样和挚友促膝谈心。

  “好久不见了。”庄周微笑道,也对着天上的明月说道。“你也是。”

  “我记得你以前说过,我不是月亮,自然不知道月亮怎么想。过了很久我想通了,既然万物和时间不会停止,而那月亮永远不变,那它就不仅能照古人,还能照百年后,甚至千年后的人们。”

  庄周抬头,空中的圆月似是回应地照在他的脸庞上。

  “在他们的时代,七国的历史会化作万物演变的一粒沙尘,我不是后人,自然不知道后人怎么想,但是——后人会替我们想。我们的著作会成为你我曾经存在过的标志,会指引他们继续思考,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,但我相信,他们不会迷惘。”

  “在那一天,七国纷争的时代会成为过去,宇宙万物的规律会被发现,会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。”

  他看着冰冷的墓冢,说道:

  “你看到了吗?”

  庄周高举酒樽,正对天上圆月:


  “你们看到了吗?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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