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浮生/柳叶】断刃

  柳叶立于悬崖之上,任由高处的狂风肆虐他的脸。

  在这百尺之下,是一条颇具规模的队伍,头戴毛毡帽的重甲铁骑手执利器,声势浩大地向前推进,践踏着脚下这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。他们手中的长刀,或许就是当年刺穿东京守军的凶器,或许,也是目睹宋室女眷一一受辱的见证者。

  在这队伍的最前面,一个人骑着一匹装饰华美的马,稳稳地向前走着。他披着牙白色的锦缎披风,头戴鎏金发冠,头微扬起,带着一丝轻佻的贵族气息,在队伍中格外突出。

  但尽管对方如此耀眼,柳叶也不想多看他一眼。

  柳叶转过头,眼中闪过深深的恨意,仿佛他温润如清风拂柳的目光已经随着憎恨消磨殆尽了。他侧身,向身后的人做了一个手势。

  忽然,悬崖之上出现了几十号人,他们前面推着的,是一块巨大的岩石。转瞬间,这些巨大的石块纷纷从悬崖上滚落,将悬崖下原本整齐的队伍生生割裂。

  这些石块撞倒了马匹,击碎了敌国兵卒的胸脯,柳叶随即一声令下,所有人趁着敌方乱了阵脚,顺着悬崖而下。

  在这慌乱中,浮生的马匹嘶叫着左右乱晃,他皱紧眉,努力平稳这匹受惊的马。当他无意间看向另一边时,他忽然意识到,正在逼近他咽喉的一把寒刀。

  浮生错身躲过了锋利的刀刃,从马匹上稳稳地落在地上,手中的剑已经出鞘了半寸。

  “是你?”他开口。

  柳叶的第一击失手,竹绿的外衣上蹭了一些灰尘,他拧紧眉,收势发动了第二次袭击。

  这一击直逼对方左胸,浮生啧了一声,抽剑挡住这欲致他于死地的一击。

  “是我,又如何?”柳叶淡淡开口回道。

  浮生弯起嘴角,“我本以为,你下不了这手。”

  柳叶听后不由得加重了手中的力道,浮生看着他的脸,讽刺地笑了笑。

  “看看你。”浮生说道。“本该最不喜杀虐的你,现在却做着你最厌恶的事。”

  浮生手中之剑突然向外划去,挣开了柳叶的挟制,那带着凹齿的利剑卡住柳叶的刀刃,反势向对方压去。

  “我没说错吧。”

  剑上寒刃已经十分逼近他的咽喉。

  柳叶向后退了几步,靛蓝的刀穗在空中划开了一个弧度。

  “你说错了!”柳叶开口道。“你通敌卖国、认罪做父,早已人人得而诛之!我在此取你首级,是为大宋除奸利民。此等替天行道之事,我为何不敢做?我又有何原因不做?”

  柳叶重整阵势,又向前冲去,“你违背义父所托,不忠,又不孝,你还有何颜面去面对杨家诸位前辈,又有何颜面去面对义父?“

  “他不是我生父!”浮生忽然说道。“他只是一团废铁,杨家余孽,胡言乱语而已。我是金国世子之剑,金国王室御用之剑,他这么说,不过是怜悯他主人丧子丧妻的可怜样罢了。”

  柳叶手中的刀刃砍向浮生的侧脸,似乎想要止住他过分的说辞。浮生侧身躲过,剑身向柳叶左侧刺去,忽然,在他的视野中闪过了一片翠绿的模糊影子,让他无比熟悉亲切,而当他想确认这是否为他所想之物时,寻找到对方松懈点的柳叶找准时机,原先的刀刃由上转下,划伤了浮生的左腿。

  浮生吃痛地拧紧眉,想要顺势攻击对方的腰腹,这时柳叶的刀刃在手中一转,在浮生的右手上留下一道狰狞的口子。

  剑沉沉地掉落在地上,激起一片灰尘。柳叶的刀精准地比在浮生的咽喉前,他带着杀意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对方,刀刃再往前一寸,就可以终结对方的性命。

  而浮生只是微微垂下眼,他看清了对方身侧那个熟悉的东西。

  “你还带着这个啊,我还以为你早就把它扔了——就如同你把原本对我的感情给扔了一样。”

  柳叶的刀刃并没有挪动。在他的身侧,那个精致的翠绿玉鞋用明黄的丝线绑着,还坠了一个和他衣服同色的竹绿流苏。

  玉鞋在四周翻滚的灰尘中依然灼灼发亮,可见主人对它的珍视。

  浮生的左手动了动,柳叶以为他要使诈,而他只是撩开他身上的披风,从他的身侧掏出了一个东西。

  是同样的,带着光亮的,翠绿玉鞋,只不过坠着和浮生腰带同色的明黄流苏。

  脖颈旁的刀刃开始有些颤抖。

  “我也留着。”浮生自嘲地笑了笑。“即便我很多次想把它摔碎,但我都做不到,因为……一旦我想这么做,我的耳边就响起你的声音,你让我在困时靠着你的肩膀,在我醉酒后扶着我,甚至是拉我去赏春景……”

  “这些都是假的!”柳叶顿时打断对方的话。“当时我受你蒙骗,就像我主人在比武招亲时就受完颜康蒙骗一样,我太轻信你了,以致于抛弃我原来的准则。”

  浮生看着他,最后认命般叹了口气,“好吧。”

  他微抬起头,似乎又是他贵族专有的鄙夷,但这次不是,这是他愿引颈受戮的表示。

  浮生缓缓开口:“所以,你动手吧。”

  柳叶在原地愣住了,手中的刀却迟迟不肯下去。

  “动手啊。”浮生说道。“杀了我,不就是你说的为国效力了吗。”

  柳叶的额角流下汗水,滴在他的衣领上化开印子。浮生看向他的眼神丝毫没有动摇,就是这双当时拖他堕入深渊的眼睛,让他在感情和原则间徘徊不定的眼睛。

  刀刃已经不再带着肃杀的寒意了,浮生有些惊讶地看向他,刹那间,他看到在柳叶背后,正意图用刀暗算他的一个金国兵卒。

  浮生受伤的右手瞬时感觉不到痛感,他抓起掉落在地的剑,划开了兵卒的咽喉。

  血液喷涌而出,兵卒直直地倒在地上,浮生这才吃力地左膝落地,用剑撑着疲惫的身躯。

  “你叫我……如何是好。”

  浮生侧过头,他听到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,柳叶用手遮住脸,无措地自语道。

  “你叫我,怎么下得去手……”


  柳叶飞絮,命若浮萍。

  这世上许多容易被看轻的事,却反而有令人惊叹的坚韧力量。


  在最后的最后,浮生盯着铁枪庙的屋顶。此时庙外的江南已经入春,春风吹动鸳鸯湖畔的杨柳枝,在轻烟拂渚、微风欲来的湖上平添一美景。

  他感受到那些毒素瞬间侵入了他的气管,在最后也会剥夺他的思考和回忆。

  但他不想忘了。不想忘了那些回忆、那个人。

  对方温润的声音似乎还在他耳边。

  “我相信若是真心待人,对方自然也会真心待己的。”

  所以自己对他到底是否是真心,他们之间,到底有几处是虚假,他都无从而知。

  那只玉鞋躺在他身边,已经断成了两截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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