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【万张】午夜梦回

万历的三个不同时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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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午夜突来的雨打落了院中开得正盛的金桂,不留情地将它们全部搅入污泥中。雨水淌过宫中每条长阶,像是能洗清其中所有污垢,皇城风波甫定,一人的名字在群臣上奏和帝王震怒后最终盖棺定论。

  而此人生平功绩和无辜枉死的冤魂,和泥淖中的残花一样无人问及。

  秋夜的雨夹着丝丝冷意,如同滑腻的蛇缠在人的脖颈,让人颇感不适。榻/上的人辗转数次,像是与梦魇相斗。在他恍惚中,有只手轻轻握住他的腕骨,把他伸在外面的手放回被中。

  这只手瘦削异常,每节凸起的指骨似能顶破皮/肉,和主人朝堂上执拗的品行如出一辙,指腹处布着一层日积月累的老茧,擦过皮/肉带过一阵微痒感,与幼年时执手练字的记忆重合。殿外的雨声渐渐入耳,朱翊钧慢慢睁开双眼。

  “陛下,醒了吗?”

  张居正站在暖黄的烛光旁,直视着朱翊钧的双眼。

  “雨后骤冷,屋外寒蛩都止声了,没想到连陛下都懈怠了。”

  “老师……”朱翊钧慢慢直起身,他似乎睡了很久,脑中仍是一片混沌。当他起身时,那本首辅精心编写的《帝鉴图说》从榻/上掉落在地。

  朱翊钧的脸色一僵,唯恐要求严格的老师又因此责骂他,而张居正只是长叹了一口气,弯腰将书拾起。

  “老师,对不起……”

  张居正的脚步一滞,“陛下何来道歉,只是书掉地了而已。”

  十来岁的年轻帝王翻身下榻,他这时只勉强到张居正的肩头,却有赶超他老师之势。张居正慢慢走到书桌边,将图本与一叠卷轴放于一处。

  朱翊钧盯着张居正的背影,四周熟悉的景象却透出几处异常,却难说出是哪几处。朱翊钧看着张居正拿起他新摹写的几帖书法,开口道:“老师,我睡了很久吗?”

  “陛下怕是睡糊涂了。”张居正侧头,回之一笑。“陛下开口就向微臣道歉,像是陛下梦中就亏欠了微臣似的。”

  张居正后一句似是无心之言,转瞬淡入室外的雨声中。

  “陛下日日习字,不如将这时间用于正轨。”张居正道。“为君不为风流雅趣,只为天下百姓,陛下习字间隙,应不忘道上饥民和边疆驻/兵。”

  朱翊钧垂下眼,有团无名的情绪梗在他心间,而他只是恭顺地回道:“是……朕明白了。”

  “陛下学得要多,臣可一直仰仗陛下能成为一代明君,福泽大明百姓。”

  “这是身为皇帝该做的吗?”

  “是,此乃为君者之大任,担之,则为明君,为历任史官赞颂,推之,则为昏君,为百代后人唾弃。”

  “老师要求朕去做的,朕当然会努力做到,但如果……”十来岁的少年小心地开口。“如果……朕无法做到呢?”

  张居正转身,一阵风瞬间从他们之间穿过,张居正的脸上有了几道沟壑,两鬓添了几处霜白。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朱翊钧,朱翊钧能清楚看见张居正眼中的血丝,他的老师比之前更加消瘦了。

  朱翊钧依旧站在原地,加冠后的帝王已经能平视他的老师,但他似乎并不能因此与老师平起平坐。

  “陛下知错了吗?”

  成年的皇帝眼中涌动着叛逆,但他仍是垂首道:“……是。”

  “罪已诏微臣已经代陛下写了,还望陛下往后谨言慎行,勿要再让太后失望了……”

  “是……”

  张居正抬眼注视朱翊钧许久,最终转回头,他有太多要解决的事情,大明各地递至皇城的奏章,朝堂内外似敌似友的同僚,他的目光已经无暇再落在这位惹事的帝王身上。

  “雨后易染风寒,陛下在太后寝殿跪了许久,早点歇息吧。”

  朱翊钧不言,张居正叹了口气,在他快要擦身走过朱翊钧时,朱翊钧忽然伸出手,拽住了对方的手肘。

  朱翊钧抬起头,阴影下的目光多了几道狠厉,面容早已褪尽了稚气,反增了帝王专有的、让人揣摩不定的神情变化。

  “朕在老师眼中,到底是怎样的存在?”

  张居正平静地侧头,即使他现在被对方失礼地拽住手肘,“回陛下,是臣子于君。”

  缕缕金线织成龙袍上张牙舞爪的盘龙,这耀眼的光刺激着张居正的眼睛——极/权巅峰之位,正常人是不堪忍受的,要么变异,要么昏君,要么成为变异的昏君。

  朱翊钧开口:“老师对大明真是殚精竭虑,但老师又何曾转头看过朕,哪怕有过一眼。”

  张居正沉默了,他能感受到朱翊钧加重了手上的力道。

  “朕是老师的学生,还是老师执掌大明的工具?”

  张居正闭上眼,“……陛下言重了。”

  朱翊钧直言:“老师应知,在老师眼中,在群臣眼中,朕刚才所言,句句属实。”

  “臣只是想让陛下成为明君。”张居正沉声道。“除此之外,并无二心。”

  “但朕已经给过老师回应。”朱翊钧一字一句地开口。“朕,无法成为明君。这个回应,让老师失望了吗,老师还能从朕身上得到什么?”

  张居正神色一滞,但又迅速回归往日的镇静,他平淡地,继续说出接下来的话:

  “那就让臣,代举家老小,在此谢过陛下看顾子孙之恩。”

  一声轰雷在朱翊钧脑中炸响,将一些记忆从混沌中生生剥离。朱翊钧不由得松开手,向后连退数步,他看到张居正的面孔迅速退去血色,

  “你不是他……”朱翊钧握紧了右手,也正是这只手亲自批下那些奏章,将前首辅多年改/革心血毁于一旦。“你已经死了……是朕亲耳所闻,你是谁……你到底是谁!”

  朱翊钧指甲深深嵌入右手掌心,仿佛也是这只手扼住了张敬修的咽喉,亲手让对方在他眼前断气。

  张居正淡淡说道:“臣就是陛下现在所认为的那人。”

  “你住口!”朱翊钧环顾四周。“来人!侍卫呢!”

  张居正又道:“不是陛下认为的那人,站在陛下面前的,还能有谁?”

  朱翊钧慌乱的情绪顿时冷却了下来,“……你就那么想掌控我,在这个荒谬的梦里也不放过我。自登顶之日起,我就处处受你摆布,你以为你还能用我,完成你为大明建功立业的美梦……哈?你和你的家族同傥早已被批成奸臣,你的长子受你牵连自吊在祖宅中,所有你留下的条例我都一一废除,你还能做什么,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张居正难辨悲喜的目光落在朱翊钧身上,对帝王此刻的尖锐话语无动于衷,好像在这目光之下只是一副毫无感情的皮囊,又好像他只是一个看戏人,看着面前的大明皇帝撕开平日威严的面具。

  对方冷淡的反应明显增添了帝王的恼怒,“朕……朕还要让世世代代史官都记下,你这个罔顾君臣纲常的人,是怎样将君主弃之一旁!在朝臣面前玩弄帝王于股掌之间,还要口口声声说一心为君,朕也让他们记下,无视君威的逆臣会是怎样的下场……”

  “陛下。”

  张居正开口打断朱翊钧的话,他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,看着面前的人。

  “陛下,你以为在臣死去后,你就不会再受人摆布吗?”

  他的眼神扫过对方,无情却又直击现实。

  “陛下以为能摆脱微臣吗?”张居正缓缓说道。“能摆脱……这个张居正吗?就算微臣早已作土,但处处都是微臣的影子,不然,臣现在又为何在陛下面前——在陛下午夜的噩梦里。”

  他的目光落在朱翊钧身上,用朱翊钧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说道:“是吗,陛下。不,翊钧。”

  “你不是他!……不是他!!”

  张居正道:“是,微臣不是他。但陛下以为,微臣已经是他了。”

  雨声又重新灌入耳中,张居正抬起头,噩梦编织的虚假结界快要崩塌了。

  “臣要离开了。”张居正顿了顿,自行改了前一句。“是臣,又要离开了。”

  朱翊钧的瞳孔骤然一缩,他伸出手,想要够到消散前最后的那抹身影,“……老师!老师!”

  “我们还会再见面的。”张居正转过头,微笑道。“在陛下无穷无尽的梦里,在陛下提笔前思念往事时候,臣就在陛下面前。”

  他的笑容在崩裂的前一刻越显诡谲,“……从未离开过。”


  “陛下?”

  朱翊钧顿时睁开眼,殿中内侍候在一旁,太医也已及时地候在殿外。朱翊钧右手抹去额上的冷汗,淅淅沥沥的雨打在屋外的青砖上,也打在朱翊钧此刻的心中。

  朱翊钧开口:“前几日工部呈报的张家旧宅,现在如何?”

  “京内是还尚存几处,还未有下家。”内侍尽职地回道。“陛下是要下旨将其归还张家吗?”

  “不。”朱翊钧道。“都折价变卖了吧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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