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载之下,兰台执笔,固自有公论。

[风竹残影 番外2] 彷徨

*双CPtag预警

CP:政颜/良颜

时间轴在终章和上篇番外之间,写了高三一直想写的良颜梗和北极冷西皮,写完可以升天了233,感谢一篇有关文王的学术文让我改变对孔周三剑的看法


  张良望着远处翻滚的沙尘,这气势浩大的沙尘伴随着万千马匹的践踏声,以及冰冷刀器的碰撞声,代表着不可撼动、至高无上的皇权。张良虎口撕裂的伤口溢出鲜血,缓慢淌过带着寒光的凌虚剑身。

  他知道自己只能有一次机会。而这次,绝对不能输。不仅是为了天下,也是为了结最后的恩怨。

  他不知道他是否能成功,甚至不知道是否能活下来,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后退,即使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。

  就像他的爱人那样,独自踏上一条未知前方的道路。

 

  周易,乾卦,初九。

  潜龙,勿用。

  长路漫漫,不知所终。

 

  宫人灵巧地解开工整的发髻,儒门礼节象征的青蓝发冠被小心地取下,放置在上锁的桐木盒中。漆梳掠过顺直的灰发,最后别上一支翠玉长簪。簪身通体细长尖锐,似乎能轻易刺穿人的咽喉。

  他看着木盒缓慢合上,如同注视他的过往就此隐没于黑暗。此时有宫人躬身入内,作了一揖,然后称呼他的名字——他原来的名字。

  颜路起身,面孔清冷又陌生,黑纱单衣轻轻地拂过光滑的地砖。

  大殿水池倒映着四角的铜台高烛,水面没有一丝波澜,血色纱帘高悬在空中,遮挡着宫殿深处冰冷的王座。高台上,掌握着天下的那人威坐在台上,十二珠冕微微颤动,却丝毫不能窥探到他的神情。

  颜路看着那人很久,然后跨过门槛,稳稳地行至水池前方,轻摆衣袖行君臣大礼:

  “参见皇帝陛下。”

  现在的情景和当年已经千差万别,帝王竭力抹杀的过去和颜路不愿回顾的过往重合在了一起。而颜路的内心很平静,平静得即使下一刻影密卫划开他的脖颈他都默然接受。自从他踏入这个大殿,也自从他步入这个咸阳宫,他心中最重要的那部分已经全部抽离尽了。

  嬴政俯视着他,这双眼是看过街巷顽童向他投掷石子,同样是看过昔日邯郸贵族被砍去头颅,也是看过六国破灭、群臣向他朝拜。

  良久,嬴政开口:“你就没什么想说的?”

  压低的声线空荡荡地盘旋在大殿上空,震得轻薄的纱帘都似乎有摆动。

  “我还有什么能说的?”颜路淡淡地回答。“我想说什么,陛下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。”

  帝国的利刃,架在三千儒门弟子的咽喉上,他任何的抵抗都是螳臂当车。何况,命运就是如此,无论如何逃避也终有一天会面对,走到这一步,他已经完全释然了。

  嬴政不语,沉默地起身,颜路看着他盘金龙纹的冕服被灯台照得分外刺眼,而另颜路略微惊讶的是,嬴政正缓步走下白玉台阶。

  几乎是下意识的,颜路向后退了一步。

  这时颜路看清了嬴政珠冕背后的脸,这似乎一直蒙着阴郁压迫的黑雾,但仍看出当年坚毅的硬朗,以及清秀——他美貌的母亲唯一遗传给他的东西。

  “你和当年不一样了。”嬴政说。

  颜路动了动嘴唇,但还是闭口不言,他已经忘了自己当时的样子,却仍记得这位帝王当时狼狈的模样。

  嬴政停止逼近颜路,但他似乎很喜欢看颜路的反应。他微侧身,身旁放置着一个裹着黑纱的金盒,他的手指撩开薄纱,然后望向颜路。

  “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。”

  颜路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,许多被阴霾缠绕的记忆霎时涌了上来。这个东西,是他再熟悉不过的。过了许久,他才迟缓地看向嬴政,语调有些颤抖:

  “赵政,你要做什么?”

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 “真的有种东西,能让人获得永生吗?”

  孔周看了他一眼,笃定地回答:“从来没有。”

  “那为什么那么多人拼尽全力去寻找?”

  “因为他们本能对死亡的恐惧。”孔周抚摸着玉绿通透的剑柄。“又或许,他们有难言的痛楚,想要通过延长寿命去化解。”

  “先生,我不明白……”

  “你无须明白。”孔周轻轻合上云气纹漆奁,含光剑柄最后的光点泯灭了。

  殷天子三剑,在遥远的过去被陈放在祭祀的高台上。殷祭司挥袖令下,嗜血的行刑官挥动大斧,一排排战俘头身分离,铜炉滚烫的沸水蒸腾着冲天的水汽,隐隐传出指甲摩擦炉壁的声音。在这焦味和血腥味混杂的空气中,殷天子持笏稳步登台,向神明祈求天寿永昌。

  而真正留存下来的,只有不断易主的殷天子三剑,还有早已埋入黄土的殷王宫。

  孔周自戕后,将没入腹腔的宵练拔出,一折两段,投下紫山。

 

  酒肆旁的店旗迎风飘动,一个壮汉拨开半片竹帘,用手指摩挲碗的杯沿,领口微敞,注视着大道上来往的秦兵。

  “看来皇帝要来这了。”

  “是的。”对面的人说道。“这几年嬴政一直在寻找长生之道,除了让云中君炼仙丹,就是造蜃楼集童男童女前往仙岛。”

  壮汉没有回过头,“但明显毫无用处。”

  对面那人沉色道:“是。”

  “这皇帝,真当这世上有长生不老药啊。”壮汉痞气地弯起嘴角,忽然看到巷角闪出一个黑影,这黑影身材修长,帽檐压得很低,手中的长剑虽有白布包裹,但仍透出一丝寒气——正是张良。

  “噢,也许嬴政就命丧于此呢,我也可取而代之。”

  对面的人一听格外惊讶,急忙站起身合上窗柩,又狠狠地瞪了壮汉一眼:

  “刘季,你能不能……”

  “好好,萧何老弟我错了还不行。”刘邦摆了摆手。“不过,接下来就有好戏看了。”

 

  张良走到一家闭门的店铺前,三扣三停地轻敲门板,而后里面又传出同样的暗号,张良悬着的心才有片刻放下。

  座上的侠士们见到张良入内,都纷纷起身行礼:

  “张良先生。”

  张良作揖回礼,开口道:“多谢诸位肯相信良,此行凶多吉少,如能成功,良必顿首叩谢诸位,如不成功,良愿殒身以谢天下。”

  “张良先生说什么话。”大铁锤拍胸说道。“诛暴秦不是我们共同的心愿吗?”

  “是啊,张良先生。”一位侠客道。“暴秦当道以来,天下民不聊生,在下实在不忍看天下惨遭暴秦残害,所以才愿以张良先生为伍。”

  “如能当诛嬴政,确实大快人心!”

  “张良先生言过了,我们是自愿杀秦狗的。”

  张良微颔首,内心涌起难言的感动,深深地向众人行了一礼,罢礼时眼神转瞬变得雪亮起来。

  “诸位,成败就在明日的博浪沙。”

 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 车顶边缘的六角青铜铃猛地震了一下,颜路睁开眼,视野从一个又一个的幻境交接到布满彩绘的帐顶,咸涩的液体无意识地从眼眶流出。

  他吃力地撑起身体,看着车角的龙纹金盒发出微弱的光芒,古老的齿轮无声地转动着。他目无波澜地看了它一眼,然后伸出手,指腹的薄汗在冰冷的表面慢慢晕开,转动的机关就此而止。

  颜路不知这样的状态还要延续多久,无论在咸阳宫,他看着方士在他手腕上画各色符咒,或是看着夕阳日益拉长柱子的阴影,还是现在,他在这不知道通往何方的车队里。

  嬴政的东巡仪仗骤然停止前行,其中肯定有突如其来的变故。而颜路对此已经不以为怪,一路上,憎恨秦帝的人多不胜数,而这些勇士的下场无一不是割去头颅,余留缩水风干的残肢,被高高悬挂在途经的城楼上。

  这次,又是哪位不惧死的勇士。

  颜路缓缓闭上双眼,不远处渐渐有兵刃相交的声音,以及鲜血溅在车壁的声音。而此时,一把滴血长剑默然无声地逼近颜路的马车,温热的血液顺着斜着的剑身滴落,一十八颗碧血丹心被冲洗得格外妖艳。持剑之人的脚步很稳,似乎特别享受这个漫长的过程,又好像这马车中的人是他窥伺已久的猎物。

  木质的车壁被利落的剑法割破,颜路忽然睁开眼睛,迎接他的是久违的阳光和飞舞的木屑,还有一个,逆光朝他引剑而来的人。

  颜路的双眼被刺激得涌出泪水,一块带刺的木片深深刺入他的手腕,他痛得微皱眉,可以感觉到涌出的鲜血和手腕上的符咒产生了排斥反应。

  而就在这时,颜路才看清那人的脸。

  锐利却仍带着一丝柔和的冰蓝双瞳,此时也定定地看着他。

  张良的剑锋本直朝颜路的致命点而去,但此刻张良急急地撤回剑势,蚀骨的剑气回弹到张良身上,瞬时经脉回流逆转,逼得张良的嘴角流出一股黑血。

  颜路怔怔地看着张良,伤口渗出的鲜血在衣袖上化开都未察觉。颜路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张良了,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他又一个不存在的幻境,但手臂的疼痛感却时刻提醒着他,这一切都是真实的,他的师弟就在他面前。

  张良稳住体内波动甚大的内力,他有太多话想对颜路说,而现在他却一句也说不出口。看见颜路缓缓地滑下身子,张良想要上前搀扶,却见颜路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,然后坚定又不置否决地对他说道:

  “走。”

  这是张良从来没有听过的语气,本不该属于他温如清风笑如暖阳的师兄,而他现在就在这里,听着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用最冷漠的语气让他离开。

  远处的车马声逐渐拉近,并不包括在暗处飞檐走壁的秦帝护卫。颜路侧过头,然后手上狠狠地拔出刺入血肉的木块,刺目的鲜血喷溅出来,洒在张良的脚边。霎时张良就明白颜路下一步要做什么了——如果他不走,颜路会自杀拖延追兵的进程。

  “师兄,师兄,我……”

  尖锐的木尖离颜路柔软的咽喉只有半寸,张良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,一滴滴滑落下来,在满脸的污血中划开条条痕迹。车马声更近了,影密卫的软铁长钩已经固定在马车的四角。颜路的双目像一片不可视物的深水,却仍旧清亮得如同一面明镜。

  有一刻,张良想就这么死在博浪沙。

  “子房。”

  张良颤抖地抬起头,看见颜路浅浅地微笑,这是张良熟悉的温和的笑容,但现在却透出绵延死寂的悲伤。

  “我相信你。”

  相信你,能够开创一个太平盛世,让普天下的人都能安居乐业。

  然后,就留我一人在原地彷徨吧。

 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  今日的黑云压得很低,有吞龙之势,并不是吉兆。行宫内低头疾行着医官和宫人,到处都是药草苦涩的气味,也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。

  李斯急切地立在宫外,时不时朝内眺望,“陛下的龙体……恐怕撑不过今晚了。”

  赵高站在一边,面色极其平静,一揖答道:“是,医官治疗了多日,汤药呈上了数十种,但陛下龙体依旧不见好转,为此已经杖杀了数名医官。”

  李斯皱紧眉,里面的人是当时赏识重用他的人,是这个天下的全部,而如果那人离开,他的未来又将何去何从。赵高偏过头,默默地将李斯的神情看在眼里。

  这时,行宫内快步走出一个宫人,朝着面前二位行礼:

  “李大人,赵大人,陛下说,想见一个人。”

  语罢,二人的神情都有些诧异,赵高开口问道:“是胡亥公子吗?”

  宫人思虑片刻,似乎在衡量这二人在朝中的官阶地位,最后,他还是附耳到李斯耳边。赵高微有侧目,但表面上并没有异议。

  李斯的神情从惊讶渐渐转变为不解,他一拂袖,愤恨地说道:“陛下怎会想见他?!他不是从未向陛下摆过好脸色吗。”

  “可是陛下确实是这样说……小的也不敢撒谎。”宫人急忙垂首应道。

 

  颜路注视着这位曾经平定六国的千古一帝,现在却与普通的弥留之人并无二样。

  嬴政躺在病榻上,目光迟缓地转移到颜路身上,此时的狼狈憔悴,仿佛又是当年的赵国邯郸质子。颜路的心中涌上一阵心酸,但又被无名的力量压制了下来。

  “告诉我,你看到了什么?”

  嬴政的目光充满恳切,这是一个将死之人特有的眼神,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试图挽留生前最后的希冀。

 颜路一步一步地上前,在嬴政身旁坐下,细心地撩开厚重的被子,握住他冰冷又枯瘦的手,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:

  “我看见陛下的陵寝被人打开。”

  嬴政的瞳孔渐渐放大。

  “陛下珍爱的兵马被陈列在众人面前,水银长河干涸枯竭,遗骨和宝剑从棺椁中取出。陛下的过去,从焚尽的史书中拣出,供人揣测和欣赏——大家都说,陛下居然会有这样的过去,真是难以置信。”

  他轻柔地撩开嬴政的鬓发,用绢帕擦拭嬴政的虚汗。

  “什么都无法掩盖过去,再怎么逃避,还是逃不过。”

  颜路温和地微笑,这是他第一次在嬴政面前笑,却诡异地不似他本人。

  风吹开包裹苍龙七宿金盒的黑纱。

  “陛下,你是忘不了悲痛的。”

  永远也忘不了。

  就算带进坟墓,带入史书,还是无法遗忘。

  “所以,放弃吧……”

 

  变天了。

  颜路步履蹒跚地走出行宫,风卷起地上四处逃窜的残叶,他信手抓住一片残叶,树叶的汁水早已抽干,只剩一副干瘪瑟缩的叶脉。

  行宫拐角处,官吏把一纸诏书递给戎装未脱的将士,即将发往遥远的边疆,交由彻夜未眠的孝子手上。

  颜路松开手,玄黑襌衣被风吹得半掀,残叶簌地脱离他的手指,卷入了漫天的沙尘中。



end


评论(5)
热度(102)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胥山樵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