拖了半年的@史蘇 的点文,我没忘我没忘……只是一直很忙
室内烛光高照,侍女烫平间色裙的一丝褶皱,铜镜边的妇人用手指晕开胭脂,对镜点上妆靥,而下一刻,就是滴血的大刀割破帷帐,妇人惊慌地侧头,还未发声,梳着缬子髻的人头随即滚落在地,沾染了整洁的竹席。
天下茫茫,何日终一?
“自司马氏失势以来,天下战乱不断,贱民可以一朝成贵族,贵族也可一夕成贱民。”身着麻衣的隐士淡淡说道。“真是颇为有趣,但这日子也该到头了。”
苻坚在帘外跪坐了许久,几个时辰后才得贵人开金口,现在不免有些失态。
“这可大好……大师可愿出山助我一臂之力?”
“自然可以。”隐士拂袖转身。“但需将军一言。”
“大师尽可说,只要是大师所言,我必不惜一切代价履行诺言。”
“将军言重了。”
山间的松竹被风吹得沙沙作响,苻坚看着帘后的大师仔细整理衣袖,然后朝他深深一揖。
“当今世上,中原分崩离析,易主已是常态……”
帘后的王猛垂下了眼帘。
“所以,在下不求将军能一统天下,在下只求将军能保全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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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,苻坚突然睁开眼睛,背后已经出了一身虚汗。
王猛的灵柩已经入土八年,也请了中原的道士做法,助已逝的丞相入列仙籍。曾经无比信赖的丞相离他而去,苻坚自然悲恸万分,但,苻坚总有一个奇怪的感觉——王猛并没有离开,或者说,王猛的亡魂并没有离开。
在这三年中,他常常梦到请王猛出山的场景,尤其是王猛曾让他许下的诺言。而当苻坚想上前继续询问,梦境就此结束了。
帘外的宦官听到里屋内有动静,急忙撩开珠帘入内:
“陛下?”
“无妨。”苻坚捻了捻眉心。“掌灯吧。”
宦官闻言,转身点燃烛台上的蜡烛,苻坚披了件银狐里大衣,手一挥另宦官退下。烛台上的火焰跳动了须臾,也不知被何处的阴风袭扰。
苻坚瞬间直起身来,宦官还算机灵,急忙跪下行礼:“陛下息怒,许是殿内窗户未关,小的立刻前去查看。”
苻坚挥了挥手,宦官这才起身告退,于是屋内又只剩他一人。蜡烛重新燃起,映着屏风上的影子都在跳动,无形压抑的气息在缓缓凝聚,苻坚又感受到那阵不知名的阴风,还有后背偶尔感受到的,衣角拂动的触觉,于是,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枕下的包金短匕。
刺客?还是……某个想谋权篡位的部下?
胜败不仅仅是兵家之事,还与朝堂上下有关联。想到这里,他拧紧了眉,等背后的风一止,烛台蜡烛又一次熄灭,他迅速抽出刀鞘中的匕首。
而正当他准备像战场上一样刺穿敌人的胸膛时,短匕却穿过了一片虚空。
“丞……景略?!”
王猛立于一片冷色清辉之下,带着寒光的剑锋贯穿了他洁白的衣襟,尴尬地停在他左心脏的正中。他并无言语,只是安静地看着面前的苻坚。
良久,屋外的夜风冲破了窗柩,卷得榻边的帷帐脱离了帐钩,殿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,宦官从外殿一路小跑冲了进来:
“陛下,陛下,不好了!今夜的月相骤变!恐有不吉……”
而笼冠已经歪在一边的宦官入内后,只看到身着单衣的苻坚愣愣地立在榻前,若有所失地看着散开的帷帐。包金短匕被随意丢弃在地上,映着烛台上跳动的火焰。
“你……是中原人吧。”苻坚开口。
宦官楞了片刻,受宠若惊地回答:“是……小的是。”
“在你们中原人的观点中——是不是有鬼魂存在?”
宦官紧张地抬眼,“是……”
“那你说,为何本该成仙的亡人……”苻坚望着敞开的窗柩。“还会留在世上,不肯归去?”
“这……小的……”
“罢了,你退下吧。”苻坚闭上眼,窗外星河闪烁依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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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大师……的要求仅是如此?”
“正是。”
“那也未免太小瞧我了,大丈夫在乱世,自然要夺千里江山,怎可只求苟活!”
“非也,这正是在下想让将军做到的,而很多人——连这看似简单的一点都难做到。”
“哈哈,那也多谢大师的一番好意了。大师切勿多担忧,身家性命当然由我自己掌握,他人怎敢动我分毫。”
王猛的目光透过光影斑驳的竹帘,落在苻坚年轻自信的脸上。
“好,希望将军能履行诺言。”
若不成言,吾魂飞八方亦会归于君侧。
身着绛纱冠服的慕容垂,前行几步行跪礼,并不拘束于宽博大袖的汉衣。
“参见陛下。”
“快平身。”苻坚抬手。“今日朝上,众多朝臣皆反对朕出兵伐晋,惟有爱卿不顾群臣支持朕,令朕颇感宽慰。”
“陛下言过,微臣既为臣,自然要为陛下排忧解难,陛下意图伐晋,自是有一统天下之心。微臣瞻仰陛下有如此雄心,所以才会支持陛下。”
“你长年在战场拼杀,自然和那些只会读书的汉人不一样,只有爱卿才懂得朕的一片愿景。”
慕容垂笑着一揖,而隐藏在大袖后的眼神却是十分阴冷。
“微臣斗胆进言。”
“爱卿请说。”
“陛下……与微臣皆非汉人。”
“确实是如此。”
慕容垂勾起嘴角,“那为何陛下要重用汉人?”
苻坚目光一凛,放在身侧的拳头慢慢握紧,有一个名字,一个思念极深的名字,快要脱口而出。
“陛下莫要动怒,微臣也知,陛下向来器重武侯,微臣也不及武侯大人一点皮毛,但是……”慕容垂目视前方。“晋室内乱前,一直位居中原,汉人自大,向来自诩为最高等的人,而视吾等为蛮夷。”
苻坚看着他,握紧的拳头逐渐放开。
“汉人有何高贵?不过多读几本书罢了,为何就能自称正统?陛下就不会心有不甘吗?”
“爱卿所言……朕心里有数。”
“陛下!微臣知道武侯辞世前,再三叮嘱陛下勿要伐晋。但是陛下知道,武侯乃汉人,自然认为晋室承继正统,吾等皆为次等人,他自会认为吾等不配位居中原,更不配坐拥天下!”
慕容垂霎时拂袖屈身,重重顿首在地。
“陛下!晋室已退至江南,日日朝歌夜弦、笙歌艳舞,早已无反击之力。陛下就听任那些汉人所言,放弃此次伐晋的良机吗?”
苻坚起身,慕容垂急忙再叩首,额头的鲜血淌了下来,在青砖上逐渐蔓延。
“爱卿请起。”苻坚伸出手,扶起了跪伏在地的慕容垂。
“朕伐晋之心,从未改变。”
慕容垂颤巍巍地看了他一眼,嘴角勾起了极难察觉的弧度。
“来人,赐帛五百匹!”苻坚命令道。“即日起,凡反对伐晋者,官降三级,执迷不悟者,斩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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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人之一生,何其短暂。”
“丞相也有空闲感叹?实在难得。”
王猛望着前方一亩翠绿稻田,夏风吹过掀起一道稻浪,也吹得竹帘上挂着的水绿流苏慢慢抖动。苻坚卧于一边,抱胸看着田中耕农除草。
“或许此等良景,以后就看不到了。”
“所以,丞相才要活着,活得更久,活到……嗯,这江山都平定了,四海归一,百姓都安居乐业。”
王猛侧过头,风把他额角的散发吹乱了。
“陛下也是。”
答应我,活下去。
活下去。
苻坚猛然睁开眼。
脸上凝结的血污以及四周永不止的刀剑声将他拉回现实,几个心腹部下正护送他撤退,他的脑中一片空白,只知道他败了,而且败了不止一次。
远处被铺天盖地的赤色所笼罩的长安城,至此再也无法成为天下之都。
他不甘心,但也无能为力。
“陛下……陛下请撑住,快到五将山了。”部下带着哭腔说。
苻坚仰头大笑,“好!命厨师准备,我要大宴群将!”
而他身边的部将,已经不到十人。
他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,甚至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影,悬在半空默默地看着他,眼神无比凄凉。
看见了吧,没有你,我胜不了。
在山道口,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早已备好的救兵,而是等候已久的姚苌军/队。
心腹部下们纷纷抽刀,打算血溅于此。而姚苌的首要大将吴忠翻身下马,朝着苻坚一揖:
“陛下。”
苻坚冷笑一声,心腹们得令,怒吼着冲上前厮杀,皆被乱刀砍死。
“陛下,我们将军,只要一个玉玺和陛下的口令,陛下征战多年,也是积劳成疾,到了该隐退的时候了。”
“可笑!尔等羌狗尽会胡言乱语,这时候都会说人话了。”
吴忠皱了皱眉,向部下做了一个手势。
此时,苻坚突然引剑出鞘,几步远的兵卒恐其自杀,急忙上前摁住他,但是已经晚了——冰冷的刀锋割破了他身后两个女儿的咽喉,面上的白粉浮在流淌的血液上,显得她们忽然睁大的双眼无比狰狞。
苻坚的头被狠狠地摁在粗糙的石子地上,细碎的沙石掉进了他的眼眶,他艰难地抬起眼皮,看见层层叠叠的兵卒后面,一个身着白衣的人默默地看着他。
王猛无言地注视着他,最终,像是放弃了那般,在空气中消散了。
苻坚自嘲地扯开嘴角,任由兵卒捆绑他的四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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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日,天气大晴,万里无云,真是少有的极好天气。
如果放在往日,能把屋中的藏书拿出来晾晒除霉气,能命下人准备几瓤瓜果消暑,备有十年藏酒更佳,还能……把这几日的政务理清,上报给他,还能半留半不留地留他过夜,半夜里秉烛夜谈,畅谈天下政事。
还能……
王猛的衣角慢慢拂动,他如虚空般穿过上下武装的兵卒,漠视台下欢呼的平民,最后,在一个倒下的人前停下了。
“陛下,臣愿永远,默默地注视着陛下。”
“而陛下已经忘了许臣的诺言了。”
end